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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天晚上来把稿子给我看了,然后把手机留给我,就走了。”赵根林安静地说。
“为什么我刚才打了好久都是不在服务区啊?”
“我刚才一直在洞里,可能信号不好。”赵根林说,“难怪刚才反复打你手机都是忙音,只好冒险打到你家了。”
“她人现在在哪里?”贺小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喂,”赵根林沉默了一秒钟,开玩笑地指责道,“你能不能分一点关心给我啊?”
隔着话筒,贺小英的脸烧了起来。
“我想和你说点正事呢。”赵根林沙哑着嗓子说,“说真的,我准备去投案自首了。你知道,左昀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也等不到和她告别了,你也别来和我告别,我现在就怕看到你们……”他声音低了一低,“真的,你千万别来,我怕我会受不住的。我动手干掉那个人渣时心里抖都没抖,倒是这两天,一看见你们,心里就乱得不行,又想哭又想笑……我不怕死,我就怕这么个七上八下的折腾。”
“根林,你先别乱想,千万别去自首!”贺小英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他甚至没有听到母亲买菜回来进门的声音。
“我已经想清楚了。”赵根林在那头长长吸了口气,“我家里那个情况你也知道的,俩哥哥都在外面,又要娶媳妇,我爹妈靠他们是靠不到什么的,我这一去,看我们哥们儿一场的份上,有空了就去看看他们,当替我尽点孝心。”
“别胡说了!”贺小英急得嗓子眼都往外冒火了,“江勇他爸是公安,你这一去自首,不等进看守所他家里人就能把你折磨死,更指望自首从宽了!相信我和左昀,我们俩一定有办法帮你远走高飞,咱们设法去西部,去边疆,去海南,跑得远远儿的,躲他个10年,你才32岁啊!就算躲20年,42岁也能重新回来了,到时候我也该混个出人头地了,咱哥们再好好一起干点事业……”
“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担当。”赵根林喃喃地说,像是要说服贺小英,却又更像是在试图说服自己,“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偿什么命?”贺小英嚷道,“他江勇的狗命能和你的命比吗?他无恶不作,你是我认识的最好的数学天才……如果不是高考那次该死的档案,也许你现在在念数学硕士,也许现在媒体在报道数学新星……”
“喂,得了啊小英。”赵根林被他逗乐了,“还记得高一时王老师讲的笑话不?”
“那个语文老师?”
“是啊,那个饭勺子和粪叉子的故事。”赵根林声音里透着苦笑,“你知道的,同是一块铁,打成了勺子,一辈子吃饭;打成了粪叉,一世吃屎。我们农村孩子生下来就是被打成一把粪叉的命,惟一的一次回炉重铸的机会就是念大学,现在,连念大学这样的机会也都被剥夺了,我呢,也挣扎过,总不相信自己一辈子就是一把粪叉子,不过,现在我已经认命啦,我这个粪叉子亲手叉掉了一个人渣,很满足啦,我要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作为一把粪叉子死去。”
贺小英茫然地应着,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好容易才抓住赵根林说话的间隙插进一句:“根林,你先撇开这些别想,你得想想左昀的脾气,你真进去了,不定这大小姐闹出什么吓人的事呢,劫狱都能干得出来,你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我们仨想想。”
“为我们仨?”赵根林轻轻地笑出声来,“那我更得乖乖地去死了。小英,好好照顾左昀,不管以后你能不能追到她,都要好好照顾她,当哥们儿也好,当梦中情人也好,这么好的妞,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啦。”
“还有两件事,要是有可能的话,帮我照应一下李三爱。经历了这事,估计她是家也回不去了,江勇家也不会要她,你要是有门路的话,给她在城里介绍个工作,有口饭吃,她太弱了,没个人保护,一下就不知道落到哪个阴沟去啦……”
“哐当”一声,书房的门被踢开了,看到父亲凶神恶煞般的出现,贺小英下意识站起身来,手还握着话筒贴在耳边,赵根林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最后一件事就是……以后要是有可能的话,你和左昀一起,爬爬咱们以前常爬的那棵槐树,替我看看星星吧。我肯定会在那颗星星——火星或者长庚星上瞅着你们……”
看着父亲疯子一样朝自己扑过来,贺小英冲着话筒大喊一声:“等我!”“哐当”扣上电话,他手还没落定,一记重击就落在他耳郭上,头部顿时“嗡”的一声,眼前闪现出晕眩的漆黑,漆黑里还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眼冒金星吧,他昏沉沉地想,被打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不过他没时间品味疼痛,新一轮的打击像美英联军对巴格达的轰炸一样,密集地俯冲下来。
第五章黑钱
丁桂芳尖叫起来,伸出去企图遮挡的手僵住了,接着方寸大乱,伸出手像是要堵住儿子的伤口似的捂住了他的鼻孔,可鲜血迅速地淹没了她的手指,蠕虫似的蜿蜒着从她指缝里爬了下来,滴到了地板上。
父与子
是母亲尖利的哭叫声把贺小英从昏沉中唤醒的。
丁桂芳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抱住儿子,贺仲平见巴掌多半都被妻子的身体挡掉了,而最初的猛力打击已经宣泄了狂暴,手也就逐渐软了,终于,他鼻子像狂奔的公牛般翕张着,喷着气,站直了身体,手半举着,上上下下瞪着被妻子护在怀里的儿子,像在琢磨换个地方下手。
贺小英不敢抬头,恨不得自己再缩小几号,完全躲到母亲的胳膊底下才好。从小到大,父亲对自己都是拳头教育,母亲虽然不赞成这个管教法,但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从来不会直接阻拦父亲动手。即使长大了,贺小英从骨子里对父亲还是十分畏惧的,毕业时他死活不肯分回家乡,可父亲一到学校,两只细长的眼睛一瞪,他心里就怯了,吴非三下五除二地帮他收拾行李,他虽然嘟囔着表示抗议,却不敢清楚地说出声来,父亲冷冷地说:“有些差不多的东西不要收拾了,拿好毕业证书就可以走了!”他一百个不情愿,最后还是乖乖地上了车。有次他在网上看到泰国人驯养小象的技巧,在小象很小的时候,把它栓在一根很结实的铁柱子上,小象无论怎么挣扎都拽不动柱子,便渐渐形成了心理定式,即便长大了,有万钧之力,只要链子往柱子上一挂,就不会四处挣扎了。贺小英边看边叹息:象犹如此,何况人呢?
“畜生,抬头,看着我!”贺仲平大喝一声。
贺小英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躲闪着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那眼里都快喷出火了,要是眼神有温度的话,他脸上的皮都能给烧没了。
“你朝我看清楚!”贺仲平怒吼道,“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到这么大,供你上大学,要钱给钱,你就这样报答我们?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败类啊?”
贺小英硬着头皮往下听——这都是老生常谈,要等充分阐述了父母的功勋之后,才轮到对比儿子的不肖呢,乘这个间歇不如想一想父母亲到底是为什么事发难。看样子笃定是为赵根林的事了,那么对这事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呢?他们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贺小英垂着眼,尽量让自己进入选择性耳聋的闭关状态,可母亲呜呜咽咽的抽泣数落还是一直钻到心里:“小英,你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怎么就糊涂了呢?赵根林现在是个通缉犯啊,杀人是死罪啊,你跟这么一个死刑犯通什么电话,还劝他不要去自首,这些都是犯罪啊……”
贺仲平听着老婆的哭诉,火气又冒了上来,扬起手来,重重地在儿子头上又来了一巴掌:“要不是你妈发现了,你在这泥潭里还不知道怎么翻天呢!我养儿子不承望养出个罪犯来!现在,幸亏发现得早,我们做爹妈的还能挽救你,你赶紧把赵根林的藏身之地说出来!”
贺小英低着头,嘴巴抿得像受惊的河蚌。
“对了,这事好像还扯上左书记家的那个女娃娃,是不是?”丁桂芳想起这件重要的事来。
贺仲平又抽了儿子一巴掌,这一下又辣又重:“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和左君年家的那个疯丫头少来往!”
“你们这三个在中学里还不够无法无天啊?”做母亲的越想越后悔,又哭出声来,“都怪我太溺爱你,替你把学校的事都兜着……”
贺仲平瞪了老婆一眼,直问到儿子脸上:“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杀人的事你有没有份?赵根林藏在哪里?”
“我怎么会参与杀人的事!我又不认识江勇!”贺小英终于回了一句。
贺仲平和丁桂芳互相看看,心里石头算是轻了一大块,虽然他们也不大相信儿子会和杀江勇的事有直接关系,但总归是有担忧的。这一说下来,顶多也就是个包庇罪而已。
“他躲起来是你帮他躲的?!”
“不是。”贺小英低声道,“他自己躲的。”
“你有没有给过他钱物、帮他联系过什么人?”
“就联系了一下左昀。没给过他钱,也没给他东西,赵根林从来不喜欢求人的。”
“混帐!”贺仲平虽然还是疾言厉色,但看了看丁桂芳,眼里的释然流露出来。
“他让你联系左昀做什么?”
“没做什么呀,我们仨一直挺要好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一起安慰他而已,聊了会儿天,就散了。”贺小英尽量真诚地说。
贺仲平又厉声逼了上来:“在什么地方谈话的?”
贺小英马上又闭上了嘴,沉默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说老实话!”贺仲平平息得差不多的怒火骤然间又爆发了,“我打死你个冲家败产的畜生,你爸你妈这一辈子都要断送在你这个灾星手里了!”看着儿子低垂着的脸,看似驯服,脸上绷紧的线条却透着股宁死不屈的犟气,他一下又失去了控制,一伸手就操起桌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