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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笔峭邮仙懊蚊乱郧蟮氖拢庠谧罱ゼ痈绱笱С霭娴耐邮洗醋鞅始牵ㄍ咝蘖锌恕睧dwardWasiolek〕主编)中可以看得出来,然而这种宗教上的圣徒当时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所向往的反而是罪人——像伊凡一样的“精神罪人”。也许,在我自己的潜意识里已经产生了一种对中国文化的“犯罪感”,当时只不过一味追求西方文化,无暇自知自省罢了。
二、爱理生的《童年与社会》
我久闻爱理生(ErikH。Erikson)的大名,但是研读爱理生的作品还是在哈佛念了几年中国历史以后的事。从西方汉学家的著作里看中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抽象”意味,西方学者重分析、重模式,然而对于史料的把握往往不足。我埋首于西方学者的理论堆里有三四年之久,一天,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觉:英文的二手资料使我在西潮的熏陶下重新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中国文化,但是这种文化是从西人的眼中、西人著述的英文词汇里得到的,我怎么能重新体会中国古人的心灵?然而,翻开中文的史料,是新鲜的,也是陌生的,正好像外国人初念中文一样!于是我恍然大悟,自己的思想已经太过西化了,“五四”反传统的余绪、西潮的冲击已经使我与中国文化的本体脱了节。既不能背四书五经,又不会写诗词歌赋,我如何才能在这个“新大陆”中重新发现自我,再做一个“中国人”?就在这第二度心思恍惚的时期,我开始读爱理生的作品,从《青年路德》(YoungManLuther)读到《童年与社会》(ChildhoodandSociety),后来又念了《洞察与责任》(InsightandResponsibility)和《认同:青年与危机》(Identity:YouthandCrisis)等书。
爱理生是一个心理学家,曾经随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在维也纳念过书;他本是一个犹太孤儿,后来被一家丹麦人爱理生收养,所以才会有这个北欧名字。纳粹猖狂于欧陆的时候,他和许多犹太知识分子一样,以难民身份流亡到美国,所以,他常常在课堂里说,他在英语词汇中首创“认同”(identity)一词,这也是与他个人的经历有关系的,作为一个不知父母的孤儿,他要在自己的身世上寻求自我;作为一个“移民”,他也要在两种不同的文化——欧洲和美国——中寻求自我。爱理生的“认同”学说集大成于他的名著《童年与社会》,后来出版的《认同:青年与危机》是他的论文集,其中更进一步澄清了一些概念。我在1967年旁听他的课的时候,前书念得比较熟,后书刚刚出版,仅略览而已。爱理生的“认同”观念是他所谓的“人类生命周期”(HumanLifeCycle)的一环,他认为人的一生有七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可以用一种心理状态来代表,青年时期的心理状态就是“认同”和“认同紊乱”。什么是“认同”?爱理生的定义颇为烦琐,简化一点说,就是人到了青年时期,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在探索一个主要问题:“我是谁?”幼年时无知,在父母和家庭卵翼之下并没有这种疑问,逐渐成长以后,个人便从家庭进入社会,这种“独立”感所引起的问题就是“认同”。爱理生认为,“认同”可以从自己的眼中来下定义——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要在社会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也必须从别人的眼光中来看到“自我”,换言之,自我与他人——父母、兄弟姐妹、师长、朋友、同学以及社会上的其他人——的关系,是爱理生“认同”学说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所以爱理生虽然是属于弗洛伊德传统下的心理学家,但他的学说已超越了弗洛伊德,非但分析童年的各种心理“结”(plex),还由此而推测年长以后的个性和病患,而且更注重人与人、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许多人批评爱理生不是“纯心理学家”,他的学说不够科学、客观,其主因就在此。然而,正因为爱理生已进入历史、文化,甚至哲学的境界,我才喜欢读他的书。近年来美国历史学家风起云涌地提倡“心理历史学”(psychohistory),就是直接受爱理生的影响;“心理历史学”这个词也是爱理生创用的。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心路历程上的三本书(3)
爱理生的“认同”学说又附带一个条件,也可以说是一种情况:他认为在青年期每一个人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寻求自我,而社会上也往往公认这种需要,并制定许多办法、形成一些价值观念和建立相关机构来协助青年认同,这种寻找自我的时间,爱理生称之为“认同延偿期”(Moratorium)。学校的教育可以说是青年“认同延偿”的摇篮,社会上一般人也往往公认学生可以无忧无虑、自由选择自己的兴趣,不必立即有固定的职业,或肩负社会的重担。这个“认同紊乱”时期,到自己踏入社会,有了固定职业,扮演了一个固定的角色以后而终止,然而,爱理生也承认,在一个新旧交替的动乱时代,许多人——特别是伟人如马丁·路德或甘地——会在“认同”上遭遇许多困难,因而便加长“延偿期”的时间,因为这些人有一种“使命感”,必须找到一个真正能承前启后的重要角色才能安身立命,所以他们往往寻之又寻,做很多不同的事,换了很多不同的职业,因而产生认同上的危机。
我当然不是什么伟人,不过当时却也感到一种“认同的危机”,而这个危机的症结是文化——中西文化在我心灵中的冲突,所以,我决定报名参加爱理生的研究班。记得那一年讨论的题目是“历史与人生”,看起来很广泛,于是我就硬着头皮到爱理生的办公室中求见。爱氏满头白发,已经快七十岁了,他满面慈祥,并自嘲长得像圣诞老人,不过他目光炯炯,似乎可以一眼看穿你心里的一切。我坐定寒暄以后,他就随便问道:
“你是念什么的?”
“中国史。”
“弗洛伊德的著作,你很熟悉吧!”
“我只念了几本。”
“呃。”他沉思半晌,“那么,你想研究什么人?”
我听人说这个研究班是专门讨论伟人和艺术家的,而且自己理所当然地认为弗洛伊德一定与“性”有关,且中国文人中有一个郁达夫,也是闹性问题,以描写大胆而轰动“五四”文坛,于是就贸然答道:
“中国现代有一个作家叫郁达夫。”
“谁?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只知道有一个人叫鲁迅。”
我当时未置可否,因觉鲁迅名气太大,并不想研究他。当时与爱理生题目未谈妥,就匆匆告辞,觉得不胜汗颜之至。这一次会谈,我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脸红。事过几天之后,我就收到了通知,这位大师在数十个申请人选中,竟然收了我,也许因为我是唯一的中国人吧。上课以后,最初两个月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洗耳恭听,班中有哈佛名教授、心理病医生、研究生和其他学者,他们滔滔雄辩,爱理生则静坐无语,有时还闭上眼睛,犹如老僧打定,等别人辩得纠缠不清的时候,他才说几句话,句句发人深省。我从爱理生的谈话中学到了不少思想方法和心理学上的理论,自己的“郁达夫论”却没有作成,倒偶然发现了一件巧事:爱氏当时所研究的甘地,在年轻的时候,有一晚没有照顾病在床榻的父亲,他父亲就在那一晚死去,甘地终生以此事为疚。甘地在心理上所经历的这一个“咒”,似乎与鲁迅早期的一篇长文——《父亲的病》——中所描写的心理很相似,于是我就大胆地提了出来,讨论以后,也蒙爱理生首肯,在他的新著——《甘地的真理》(Gandhi’sTruth)——中,加上了一页有关的分析。
甘地是一个东方人物,爱理生在研究甘地时曾亲到印度考察,想找出一套印度的“人生周期”。虽然他并没有成功,但是在论甘地的书中,他对于史料的运用却非常谨慎,他特别指出:一个人在他一生中不同的时期所写的东西,所反映的是不同的心理状态,所以也要以不同的方法来权衡比较;一个人的生命和一个文化的生命是互相交融的,也应该合并研究。我从他这个看似老生常谈却非常耐人寻味的见解中,得到了一点自我分析的方法,也觉得我个人的“认同危机”和这一代的留学生是分不开的,更与中国文化的演变分不开。个人的心理危机和身体上的疾病不同,并非吃药打针可以立愈,也不可能立求实效,只有继续探讨下去。
爱理生虽注重心理和文化的关系,然而在文化认同这个层次上也并没有提出一针见血的方案。在《童年与社会》一书中,他提到印第安人、德国人、俄国人和美国人的文化,其中特别引人入胜的两章,是他从一部俄国电影——《高尔基的幼年》——中得出俄国养育儿童的成规,并以之展望文化背景对个性的影响。他又从希特勒的自传中发现整个德国文化的认同危机,希特勒善于利用这个危机,在他的自传内着意渲染他双亲所代表的不同文化势力,来煽动德国人民的爱国心和种族性。这都是把心理学上的“真知灼见”(insight)用于历史和艺术材料上的方法,我读后非常佩服。但是,爱理生毕竟是一个西方人,他书中所论的各种文化也多是属于西方的,他在《甘地的真理》中虽然提出不少有关印度文化的看法,但是印度的学者仍然觉得他是在隔靴搔痒。作为一个中国人,无论如何西化,我也只能在中国的文化里去发掘自我。爱理生给了我不少启示,但是他的学说不能完全适用于我。
我这个心理上的“认同结”,从来没有向爱理生提起过。研究班结束以后,有一次在校园里碰到他,他突如其来地对我说:“我不大了解中国人,不过你这个人,我好像还可以和你交流似的。”说毕扬长而去。我至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