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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奔走运筹,而历史学界里只有一位美国人在为我张罗新差事。最使我深感人情冷暖的是:普大历史系的同仁见了我就退避三舍,好像我染上了麻风!我才深深体会到,在美国社会中,一个“失败者”(failure)的确是难以寻觅容身之处的。
我侥幸地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身乐业的地方——印第安纳大学,也终于回到了自己早该回去的园地——文学。这一段因缘也可以说是被动的,是被美国的学界逼出来的。
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我常常会问自己:为什么对于文学我处处显得被动?为什么不主动地去追求自己的兴趣,达成自己的理想?也许,我自从读书以来,兴趣一直在文学方面,只是自己因为种种原因把这股文学的冲动压抑下去罢了;也许我在下意识之间一直不相信自己有文学的潜力,直到今天,我仍然对于小说创作感到惧怕;也许,在自己最心爱的偶像面前,每一个人都会手足失措,拙于言辞,毫无自信。
也许,我这么多年来所追求的恋人的名字就叫做文学,只是好事多磨,直到如今,才能如愿以偿。
《西潮的彼岸》 第四部分写在父亲的日记发表之前(1)
写在父亲的日记发表之前
家父李永刚(影桦)先生珍藏的这本《虎口余生录》,原是1945年春全家逃难时家父以铅笔写成的一本日记,随逃随写,后来重新整理,用毛笔抄写,保存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想到发表。此次《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先生得悉之后坚请发表,并让我作一篇“后记”,这当然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中国八年抗战中,千千万万的人民流离失所,其中悲壮绝伦、可歌可泣的事真是无以尽数,在抗战时期记日记的人可能更不可胜计。这本《虎口余生录》看似平凡(家父在“小序”中说:“这里所留下的,敌人的残暴,逃亡的凄苦,都是战争中最平凡的事,因此我也给它一个最平凡的名字。”),其实也很不平凡,因为,所谓“抗战回忆录”的记载虽有很多问世,但真正从一个“平凡”——也可说是“平民”——观点写成的见闻录并不多。
1945年,家父任教于河南省立信阳师范(校址迁到豫西的师岗),家母也是该校的音乐教员。那是豫西的穷乡僻壤,而不是繁华的“都市社会”,信阳师范的学生也大部分是贫民子弟,我们逃难时所接触的更是农村的老百姓。所以,这一本日记所载的事迹虽很平凡,为时也甚短(1945年3月26日至6月11日),但确是一本有血有泪的“乡土”记录,也是一本歌颂中国人民的史诗。
此次重读《虎口余生录》,最使我怀念的地方是家父对于他的学生和同事的感情。
家父献身教育四十余年,在家里他经常提起的有两个学校:河南的信阳师范和台湾的新竹师范。这两个学校的学生至今仍经常到家中探望,我每次由美回台省亲时,信师和竹师的校友也待我特别好,真如同亲人。看了《虎口余生录》的读者就会了解其中的原因:在抗战时期,学校就是一个大家庭,学生流亡在外,他们的父母早已把他们交给学校的老师,家父曾任信师的教务主任、代理校长和校长(抗战胜利后),家母也做过女生指导员,所以真可说是信师学生的父母。记得我年幼时父亲往往数日不归,住在学校办公室内料理校务,这种献身教育的精神是如今这一代教书的人——如我自己——所望尘莫及的。全家迁台后,父母同在竹师任教,也把这种献身精神带给了他们的竹师学生,我从小在“学生堆”里长大,家里学生来访络绎不绝。这种学校就是家庭、家庭就是学校的传统随着社会“现代化”的进步,也逐渐淡化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教师为题目的小说在“五四”时期很多(如叶绍钧的《倪焕之》),抗战时也不少(如轰动一时的长剧《万世师表》),但近年来似乎也不多见了。
抗战时期,举家、“举校”逃难的例子屡见不鲜,《虎口余生录》中所记载的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全体学生集合于操场,然后由校长带领,指定教师协助。行军时,女生在中间,男生在前后保护,教职员带枪,一有紧急情况,可以随机应变;教职员眷属则乘数十辆牛车殿后,也有教员率领,虽然情势危急,仍然秩序井然。连年战乱的结果使得“逃难”也成了习以为常的事。
我们全家流落“虎口”,我实难辞其咎。当时我刚满七岁,患了严重的伤寒病,使得父亲公私两忙,日记上说:“欧儿病重,睡眠更少”,“我自己的眷属,因欧儿病,未能随同出发,仅将行李书籍随同运出”。最后,也因为我的关系,父亲忍痛决定不随学生大队行走,另外几家同事也留了下来,逃到附近山区,本以为安全,却不料掉进虎口,几乎全家遇难。父亲“3月30日”的日记使我在读时几至热泪盈眶。在这一天,父亲显然要作一个重大的抉择:是应该以责任在身而率领大家庭——学校,还是为了一己“儿女之情”而暂时保住“小家”、放弃“大家”?当时如果我没有生病,说不定父亲就带学生走了,毕竟是母亲“以眼泪倾诉,她在师岗失去了次儿亚梵(病逝),如今不愿再失去这个孩子,她想暂时脱离大队,等欧儿病势稍轻,再设法西去”,父亲同意了,因为他“也不愿丢掉这个孩子,而且学校已得校长回来率领主持”。然而,为了我这个孩子,父亲却只好忍痛离开其他的“孩子”——他的学生。日记上所记载的告别学生的一段,其中蕴含的亲情可能比夫妻、儿女生离死别之情还有过之:
天亮了,滔河更呈现着慌乱。
大队出发了,踏上了到西安去的旅程。我最后看着大队出发前的集合,我想向那些孩子们告别,祝他们旅途平安,又怕我会哭出来,终于未说,我沉默地望着大队的行列远去,远去……我如今才知道我是怎样爱着这个团体呵!
后来,学生终于安抵西安,我们全家和另外几家却“赌上了命运”,逐渐“走入黑暗”。
《西潮的彼岸》 第四部分写在父亲的日记发表之前(2)
我们全家在河南山区落难的故事,这里不必详述。从我们“家史”的角度来说,1945年4月可说是全家生死存亡的转捩点(妙的是4月——这个初春的季节——也正是我们兄妹过生日的时节),日记上的几个“惊险镜头”——如全家躲在牛棚,两岁大的美梵一连吃了五个冷鸡蛋,以及父亲在山坡上逃跑遭敌军枪击未中的事——父母也曾“口述”了不少次,但我们屡听不厌,就好像影迷看希区柯克电影中的几个紧张镜头,越看越有兴趣一样。这一次重读父亲的日记,我的脑海中又依稀响起敌人的枪声,又忆起自己正赤着脚坐在山坡下的竹林中玩,突然山头出现了一队穿黄制服的人,接着就嗒嗒嗒地响起来,像是放炮……当时似乎是“儿戏”,现在想起来才“犹有余悸”。
人在最危险的关头,往往只为了“生存”,而顾不得其他,甚至把恐惧也置之脑后。父亲的日记在这一方面写得很诚实,毫无夸张之处,日记不是小说或电影,但现在读起来真好像是小说和电影一样,非常生动:
“昨夜狂风,今晨见天色阴晦昏暗,7时许,开始落着小雨。”
“黎明时分……我在第一声枪响时醒来……”
“天时时落着小雨,村里的军队都在岭上布防了;重机枪手雄伟地站在土岗上,凝望着前面。”
“今夜,会与敌人遭遇吗?”
“机枪声清越可闻。大炮则二三分钟一发,震动山谷。每一发炮弹,都是‘轰’一声响后,隔三五秒钟,甚至约十秒钟,才听到‘哗啦’炮弹落地声,随着是哗啦……群山的回声呼应,声音的路线,历历可寻。”
“像一场噩梦,危险、冷酷、凶残。”
“我如今仍彳亍在生死的边缘上,来追记今天这场噩梦般的遭遇,手仍在颤,心仍在跳。”
这场战争,现在追忆起来的确像一场噩梦,而对年轻一代的读者而言,也不过像一场电影或一篇小说。父亲的文笔自然而生动,但在“电视”的陶冶下长大的年轻一代看来,这个故事的“情节”可能还不够紧凑,男女主角的演技还不够精彩!日记中有一段记载父母翻山越岭逃亡的事,我看了全身出冷汗,又几乎热泪盈眶,然而,年轻一代的读者读了又不知会作何感想?难得的是,父亲在事后追记时,勇于自剖,坦称“在生死关头,人本能地趋于自求生存的自私”。又说:“把妻儿们安置(名为安置,仅是情感上的塞责而已)一下,就爬上山顶去。”这种对人生的看法毫不造作,也毫不“伤感”,伟大的文学作品在探讨人生的关键问题时,往往也持这种态度。我个人对这些记载,非但不以为忤,而且更觉其珍贵,也更为感动。
就整个时代而言,父亲当时的感觉是很有代表性的,他一方面挣扎于生与死的边缘,另一方面也在“大我”和“小我”的感情——学校和家庭,妻儿的安全和自己的生命——之间受煎熬、受折磨,如果一味描述自己如何勇敢、如何赴汤蹈火、如何牺牲一切,就失真了,所谓“教条文学”或“样板文学”,即使看了一百本书,也比不上看这几十页的日记。我个人觉得,无论从私情(儿子对父亲)、历史(八年抗战),甚或文学(父亲无意间所表现出来的技巧)的立场而言,“走向黑暗”这一节中的几段日记是可以不朽的,是我所读到的所有抗战作品中最真切、最感人的记载。4月11日的日记中,父亲在“遗弃”了妻儿、翻山逃走以后,有下面这一段话:
把手枪埋在碎石堆里,把日记本也塞在石头缝里,明远也作同样的处置,我们屏着呼吸,等着最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