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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朱雀大街的时候,看见安小状元的马车急急的驶过车道的往城外赶去,车道两旁行人皆驻足对这辆马车凝目,神色间多是仰慕艳羡。
虽然车内的安小状元显然没有看见自己,但朱成还是侧身以学生之礼侯等他车驶过了才重新起步。
这安小状元果然是不住“安府”的,除了当日初见,自己就未曾看见过他。听说他家住在城外,这大年正月,他还要往宫中跑,想那传说中安小状元已经正式接触实务,只等这次春闱过了,便会调职升官之事八成是真的了。
看见安小状元,想起钱祟所说他与那御前四品带刀侍卫云大人之间的恩怨,朱成不禁眼中带上几分笑意。
这世上之事,说来真是荒诞好笑。
两位本该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青年才俊,竟然牵牵扯扯的成了一对水火不容的冤家对头,这期间的缘故,恐怕说书之人都未必能有这么好的想象力。
原来这安小状元原是那云大人继父休弃的前妻再嫁的夫婿所收的义子,那云大人便是这安小状元义母前夫后娶之妻与前夫所生之子……这关系真是错综复杂,一般人听半天都理不出头绪来。
简单点说,就是南安侯爷与秋氏夫人生有一长女,后南安侯爷休妻另娶,秋氏夫人再嫁,云大人是那位大小姐后母带来的继兄,安小状元是她后父带来的继弟……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的恩怨纠葛,就是圣上听了都哭笑不得,由着他们闹去,再不为这两人调解。
好在两人,一个是翰林学士,御赐银鱼袋;一个是御前带刀侍卫,御赐龙泉剑。一文一武,平日里也凑不到一块去,闹不出什么大事来。
乡路渺茫
安鞅陷在马车柔软的座位里,翘着二郎腿,头仰靠在椅背上,神情有些阑珊。
这马车是专门为他量身打造的冬令暖车,细节处无一不完美,恐怕工部御制的御用马车都未必能有这么十全的心思,不能说不舒服,但他此刻显然没有享受的情绪。
义母自与义父成亲后,渐渐多在苏州别庄留住,爹娘带着弟妹们也早就都跟着南下定居了。这大过年的,他公事忙走不开,今冬北方罕见的绵绵大雪,路上不好走,又都带着小孩,长辈们也就没有回京来过年。或许是平日里表现太过于稳重早熟,使得大家仿佛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除夕正月丢他一个人在京过年,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放心。
姐还是五月里出发去了东海,这大半年来只知道平安,却没说具体行踪,过年没去苏州也没有回京,不知现下人到了哪里……
安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他的长生姐姐,胸中沟壑,心思深沉得跟大海一样,她在想什么,意欲何为,谁也琢磨不透。
车夫轻拉一下缰绳,侧转马头拐上一条岔道,疾驰上数百米,前方已经能看到秋水山庄黑沉沉的铁门。没看见有门卫的大门悄无声息的打开,马车没有减速,直驶而入。
安鞅长叹了口气,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耷拉着眼皮,准备下车。不料,车夫的声音却欢喜的传来:
“少爷,好像是小姐回来了!”
安鞅一惊,猛的掀开车帘。
大屋灯火通明,平日里只见小猫两三只,还大都窝在炭火旁取暖的下人们捧着东西步履匆匆的来往穿梭。院子里地上立着的灯柱,走廊上垂挂的琉璃灯,都跳动着明亮的火光。这明亮还在一直往山庄深处蔓延,次第通明……
虽然是宁静的,并没有因人多往来的嘈杂之声,虽然还是严冬,但这山庄却仿佛是活了过来,一派生意盎然。
安鞅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为迎接他一个人,显然不必要如此大张声势,的确是有人回来了!
“停,停,停!”马车刚到大屋门口,没等停稳,没等人来给他开车门,安鞅已经迫不及待自己推开车门,撩起衣袍就跳了下去,一把抓住迎上前来的他的小厮。
没等他开口问,竹心便笑起来,道:“少爷,是小姐回来了。刚到。”
安鞅双眼放光,眉眼都飞扬起来,转身拔腿就往东苑跑,火红的斗篷都飘了起来。竹心追在后面喊:“少爷,您先把官服换下来呀!”
一口气跑到东苑,闯进大门。一个头梳双髻,扎垂肩的紫色绣花丝帕,身穿紫锻滚毛小袄,腰系紫花丝面棉裙的丫头显然早听见了动静,亭亭立在厅中,看着他直笑道:“少爷,小姐刚进门,人在汤池呢,您还是先更衣吧。”
竹心捧着衣物呼哧呼哧的赶上来,安鞅抓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紫砂跟竹心都笑起来,她们这年少早熟的少爷,只有在小姐面前,才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等长生从汤池中出来,花厅中都已经摆上热腾腾的晚饭了。
安鞅换了家居长袍,散着头发,翘着二郎腿,勾着双羊绒拖鞋,侧倚着软塌,一本正经的抱着本书看。灯火映着他低低垂着的画一般的眉眼,轻滑过书页的温润的指,确是一副温和宁静的兰芳公子之态。纵使紫砂竹心日日看着,也不免心中暗叹,她们家这少爷,这般气质,这般才华,再大些,不知更要伤了多少女儿心去。
回廊处传来脚步声,紫砂忙放下手中的事务,跟另一个丫头走到门口处垂手静待。
一人趿拉着拖鞋走进来。
安鞅始终头也不曾抬一下,仿佛书中真有什么大乐趣,引他专注如此。长生看了他一眼,转身在长桌旁坐下,从一个扎着长辫子的青衣丫鬟手中接过温热的毛巾,示意盛汤。
青瓷紫砂对视一眼,偷笑了一下,动手揭开桌上铜炉砂锅上的盖子,开始盛汤布菜。竹心偷偷的在下面扯他家少爷的衣袖。安鞅扬了一下宽大的衣袖,翘了两下脚,微微侧身,继续埋头书中,眼都不斜。
长生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素笋汤,眉间倦色稍去。
出门在外,虽然不至于受什么委屈,但想要随便就能找到一个可以将简单的素菜煲出这样汤的大厨来,也确实是不太可能。
三勺喝了小半碗汤,刚放下汤匙,安鞅的书就“啪”的一声砸在榻上。
青瓷紫砂低头紧紧抿着嘴,竹心一脸的无可奈何。长生单手撑起下巴,那边已经开始发飙了。
“你说三个月就回来的!这都几个三个月了!!”
长生失笑,侧转了身,抬手宠爱的摸摸身量已经跟她差不多了的少年的头,温和的道:“好,是我不对。”
见她如此好说话,看着她微笑的模样,刚还长眉倒竖脸黑如炭的少年一下子慌张起来。怒气消得无影无踪,一步迈到她身前坐下,伸手扯着她的袖子,满脸着急的问:“怎么了?姐,路上出什么事了吗?”
长生抚了一下他的脸,放下手,温淡道:“没事。”
青瓷紫砂跟竹心都已经悄悄出去了。
安鞅看着大半年不见的长生,眉头渐渐纠结了起来。自那年溺水被她所救因而到她身边,他从未见过他的姐姐脸上露出这么萧索的神情来。
看她眉间风轻云淡,眼神却越发幽深暗黑不见底的模样,安鞅心中一疼,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紧紧拉着她的手:“姐,你怎么了怎么了?告诉我啊!”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像个孩子了,哪里还有那殿堂上灵智沉稳刚灯下温和宁静的兰芳少年的模样。
长生伸开细长的两指叉开抚平他拧紧的眉间,而后轻轻推开他,对他微微一笑,声音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累了。你先去吧,明日再说。”
说着,她自己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院去了。
安鞅愣愣的目送着她的背影,眼神慢慢犀利起来,脸一肃,起身直奔吕四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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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很深了。
东苑书房正对着庭院的推拉门敞开,长生长身赤足站在檐下木地板上。顶着秋玉络的尖叫而剪了短了三分之二的长发堪堪散了一肩,暗红色的长袍一直拖到地上,伸出手去,雪花落在指尖,一点冰凉。
背后书房内点着烛火把她的影子曲折的印在地上,屋中燃着熊熊炭火,可这点温暖并不足以让她冰冷的心热起来。就连衣服上那华贵的金线织绣的花纹,也仿佛因为主人的心情,而失去了往日里的光彩,黯淡了下来。
不是没有怀疑过。
这些年,她踪迹大江南北。走得越多,看得越多,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早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始终总是抱着希望的。
一样的文字,一样的文明,一样的语言,都可以找到借口,但总不可能还有一样的海岸吧……
东海岸,那是她与母亲一起的唯一一次旅行所到达的终点。
虽然是包得严严实实的被母皇抱在怀里,但她的记忆不会骗她。
那头一次见的大海,京城的围墙外如此波澜壮阔的碧海蓝天,在她幼小的心灵铭刻下的烙印是如此之深。
她永远记得站在那片悬崖上,在脚下拍打着礁岩的浪涛声中,母皇在她耳边轻轻的叮嘱:“看清了,我的公主,看清这蓝天,看清这大海,看清这山河,这就是大民……长生,记住了,我姬君家的女儿,不管扬抑,不管飞在九天还是跌在九地,永远要站得笔直的骄傲漂亮!”
回京后不到三个月,母皇驾崩了。
她蹲在悬崖上,慢慢的向下探出手,摸到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纹路,闭上了眼睛,终于绝望。
就算流落海外,可怎么解释这里东海岸也有一处她跟母皇曾站立过的一模一样的悬崖?甚至崖下某块石头的纹路都一般无二?
大夏的版图,粗约的画来,跟大民三百多年前的姚朝一般无二,就连其中分布的城市,塞北江南,也都有九成九能相应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