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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半个多时辰,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问宁完我道:“要汗王不攻京师,转掠四乡,可是公甫的主意么?”宁完我指着侍立身后的黄杰,笑道:“完我虽然也有此意,不过却给此人抢了先。黄杰,快来拜见范大人。”说着将黄杰来投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说了一番。他以为黄杰是个人才,是以一直带他在身旁调教,此刻又要介绍给自己的知遇恩人范文程了。黄杰方才在范文程进来之时已经行过参见之礼,此刻依言上前,重行参拜。
范文程双目炯炯,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厉声喝道:“你是何人遣来的坐探,快快从实供招,或能免你一死!”黄杰大骇,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大叫道:“大汗明鉴!”皇太极也是吃了一惊,讶道:“先生何以说他是坐探?”瞧一瞧帐门守卫,挥手叫一干人等尽皆退了下去。范文程冷笑道:“京师防务薄弱,倘若挥军猛攻,一日夜间当可一鼓而下。大汗连败四方援军,正在士气锋锐之时,此人却游说大汗撤围而去,不是坐探,又是甚么?”
宁完我疑道:“完我却也觉得黄杰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且不说北京城池是否真能一攻即破,就算当真如范大人所言,可是我大金兵不过十万,粮秣全靠劫掠,决然守不住大明国土。兼且八旗全仗弓骑制胜,倘若攻下京师,明军反扑,岂不是困守孤城,一无所长?”范文程嗤道:“破城之后,又何必定要守城?”
皇太极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怒道:“你这厮果然是奸细,来人,给我拿下!”黄杰抗声大叫道:“冤枉,冤枉!”皇太极冷笑道:“范先生已然瞧破你的跳梁伎俩,你还有何话说?”黄杰把心一横,大声道:“臣无辜获罪,死于季常之妇,伯玉之妻,死不瞑目!”伯玉姓刘,乃是晋人,其妻段氏,善妒别人的美貌。忽一日,刘伯玉当其面前称赞洛神之美。段氏听后愤而詈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说完便投水而死。季常却是宋代的陈季常了,也是娶了一个多疑善妒的妻子,留下一段河东狮吼的笑谈。黄杰这等说话,却是将范文程比作女人争宠了,此言一出,皇太极固然不明白这些汉人典故,宁完我却是面色大变。
范文程不怒反笑,道:“哓哓不已,又何益哉?”转对皇太极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唯汗王圣裁。”皇太极瞧瞧范文程,瞧瞧宁完我,又瞧瞧黄杰,一时间却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范文程向来是他信任之人,他说黄杰是奸细,那便有九分是真;可是倘若偏偏是那余下的一分,自己错杀无辜,岂不教人寒了心肠,往后哪还有人敢来归降?他向来致力于招徕汉人为己所用,千金马骨的故事也曾听范文程说过,倘若此刻杀一黄杰,难保不会阻了几十几百个黄杰投效之路。一时间却有些许犹豫。
忽然只觉手掌给范文程捏了一捏,抬头瞧时,却见范文程望着他微微摇头。便好言教他暂且下去,黄杰口唇一动,似要继续辩解,却又闭上了口,再拜而去。皇太极瞧着他去远了,这才唤过一个戈什哈来,叫带几个精干之人,将黄杰密密监视,但有异动,格杀无论。这才回头瞧着范文程,似乎在等着他详加解说。
宁完我皱眉道:“范大人怕是有些谨慎过分了。”范文程微微一笑,道:“公甫还不知范某居心何在么?”宁完我与皇太极一齐摇了摇头。皇太极耐不住性子,问道:“先生有何思虑,何不直言?”
范文程反问道:“汗王可知孟达?”皇太极熟读三国,自然知道蜀将孟达。然而却不明范文程此时提出此人来究是何意,茫然道:“可是那降而复叛的孟达?”宁完我听得“降而复叛”四字,哈地一声,击掌道:“辉岳果然大才,完我自愧弗如!”范文程笑道:“岂敢,岂敢。公甫以为此计可行得否?”宁完我皱眉沉思,摇头道:“完我以为尚有不妥。”范文程挑眉道:“哦?”旋即嗯了一声,点头道:“是,做戏须做实。”
皇太极却犹豫道:“桓震也非毫无心计之辈,叛降反复不定之人怎能信用?”范文程笑道:“不必他信。”说着要两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只听得皇太极、宁完我连连点头不置。
次日一早,布告三军,说黄杰乃是明军安插下的坐探奸细。令人前去捉拿的时候,黄杰竟然已经逃走了。布告之中还再三严令各旗不得无故妄疑部下汉人,皇太极更将鲍承先等汉将叫来亲自慰抚一番。之后无非便是调军换防等等保密的措施,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化为无形。
莽古尔泰向来瞧不起汉人,此番听说汉将出了奸细,更是整日将一些不干不净的言语挂在口边,对待范文程、宁完我等汉人谋士也愈加不客气起来。范、宁等人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都是一笑置之。莽古尔泰只道两人心虚气短怕了他,更闹得凶狠起来,罔顾皇太极“不得妄疑”的命令,开始逐个搜查起自己部下的汉将来。
过不两日,皇太极便听得风声,叫了他去好一顿训斥,责骂他撼动军心,搞得将士离德,莽古尔泰不服,几乎争吵起来,慑于皇太极大汗之威,以及他旗下的重兵,终于还是没敢当面冲撞。皇太极发过一阵脾气之后,便令莽古尔泰戴罪立功,率领本部正蓝旗军马,会同贝勒阿巴泰东略通州。
莽古尔泰悻悻然领命上路,一路之上对阿巴泰抱怨个不了。阿巴泰是皇太极的七哥,皇太极即汗位之后却只能入小贝勒之列。当年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皇太极赐宴欢饮,阿巴泰独不肯出,说道:“我与诸小贝勒同列,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乃位我上,我耻之!”代善责备他说,德格类、济尔哈朗、杜度、岳讬、硕讬早从五大臣议政;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先汗时使领全旗,哪一个你也比不上,如今有此地位已经是分外的了,难不成还想做和硕贝勒么?是时阿巴泰虽然引罪自罚,可是心中时常耿耿。从那以后,便韬光自晦,不敢再有狂妄举动。此番随驾攻明,在北京城下与袁崇焕初次交锋,便给明军冲了一个阵脚大乱。虽然当时皇太极为了拉拢自己并未苛责,可是这一根小辫子却已经给牢牢攥住了。
这一回他与莽古尔泰同行,不由得大叫其苦: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不和,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太极刻意叫自己与他一起,难不成是至今仍不信任自己么?恐怕自己军中,已经有了大汗安插下的细作,也未可知。所以尽管莽古尔泰不住埋怨,他也只当过耳秋风,口里唯唯答应,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来。莽古尔泰吃了几回软钉子,知道阿巴泰胆小,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瞧他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二回
前者后金大军越长城入寇中原之时,本曾攻下过通州,后来大兵离境,明将便即复叛,于是通州又属明有。莽古尔泰此来,固然憋了一口恶气,可是却也没将一干败军之将放在眼里,只道是正蓝旗大军到处,明猪望风投降,莽古尔泰兵不血刃复略通州,这话回去说了,非要叫那姓范的汉人脸上挂不住。他向来瞧范文程便不顺眼,一直以为女真人的江山当由女真人来掌管,皇太极总是唯一个汉人之命是从,真是丢尽了祖辈女真好汉子的脸。此次给遣出来攻打通州,又是因为得罪了范文程,更叫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路上不断催促三军趱路,行经黄村、弘仁桥,不过第三日黄昏,大军来到漷河河畔。
这漷河又名新河,是从卢沟河流出,东入于白河的一条东西水道。河南有县,名漷县,万历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便是出身于此。漷县守官闻听大军到此,吓得屁滚尿流,当即献了簿籍开城投降。莽古尔泰不屑一顾,令一个参将前去草草交割了,自己却马不停蹄,率着大部来到县北马头店暂歇。
马头店是漷河畔的一个小小村落,正与河北张家湾隔河对望。河上并无桥梁,莽古尔泰一面叫人去寻渡船,一面令各牛录额真率领本部四处打草谷觅食。一时间巴掌大的一个马头店,鸡飞狗跳,东西叫嚣,知得好歹的便任由粮食鸡鸭给鞑子夺去,乖乖闷在一旁不敢则声;有几个不识趣的扑将上去抢夺,当时便给鞑子的马刀劈开了天灵盖。后金兵抢得吃食,便聚拢来大吃大嚼,却将马匹放在田里啃过冬的麦苗。
莽古尔泰手中握着一根半生不熟的羊腿,一面撕咬,一面对阿巴泰不住口地吹嘘,无非是说甚么三贝勒威名远播,明将望风归降等等,自夸之余仍是忘不了将范文程贬低一番。阿巴泰由得他滔滔不绝,只低头吃自己的干粮。
忽然一个额真来报,说是搜遍了方圆三里地,竟连一块船板的踪影也不曾见着。阿巴泰心下暗暗吃惊,正要叫莽古尔泰不可造次,却听莽古尔泰已经咆哮起来,大骂那额真无用,叫他往更远处去寻。那额真红着脸领命去了,此番好半晌方才回转,说道仍是找不见船,却押了两个乡农来。莽古尔泰一脚将那两个乡农踹倒,厉声问道:“船呢?”那两个乡农不懂他说话,面面相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缩在一团瑟瑟发抖。阿巴泰瞧不下去,一两个明猪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莽古尔泰这般暴躁,不免误了大事。当下拦住了他,对其中一个瞧起来老成些的乡农笑了一笑,伸手比划一个操舟渡河的模样。
那乡农恍然大悟,连连摇头,不住地说些甚么。阿巴泰却也不懂,莽古尔泰更怒,又提起一足要踢。那乡农大骇,双手乱舞,一阵比划,总算比划得阿巴泰明白了些许,当下对莽古尔泰道:“听此人所言,似乎前些天此地尚有许多船只,不知怎的一夜间统统不见了。乡人谣传,说是出了鬼怪。”
莽古尔泰目露疑光,似乎疑心阿巴泰也在欺蒙自己一般,许久方道:“汉人狡诈,以为毁了船只我便无法渡河。女真的勇士,便没了船只,涉也能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