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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羽听了,仰天长叹一声,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落。桓震吓了一跳,忙问他何以如此感慨。彭羽擦去泪水,喟然道:“倘若朝廷中人个个有桓大人同那位御史大人的见识,家父便不会一病而亡,我彭家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伶仃破碎的下场!”他话匣子一开,再也收不回去,一面浩叹,一面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彭家祖籍浙江,世代武职,祖父辈都在辽东从军,是以彭羽也学得一口关外方言。父亲本是一个游击,因为天启二年广宁失陷,受谴调任蓟州西北的平谷驿做了一个管驿百户。彭父本无建功立业之心,驿站虽然苦得紧,但却不比战场上要日日将脑袋别在腰间,因此数年下来日子倒也安逸。或者正因为此,他便不愿彭羽再入武途,定要他习文应科。彭羽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打小便酷好排军布阵之法,却也能安心功课,不久举了秀才。前年崇祯皇帝裁汰驿递,许多驿夫没了生路,驿费大减,彭家生计也十分艰难。
彭父忍耐不住,便寻平谷县去讲理,哪知平谷县竟唤捕快来将他锁了,加了一个“滥予”的罪名,解送州府。押解途中彭父旧伤发作,一命呜呼,平谷县却还不依不饶,定要彭家罚鍰代罪。彭母无法可想,只得将家当变卖一空,最后连彭羽年方十六的小妹也卖了去,这才还清官欠。原本此事就算完了,没想到过不多久,彭母竟然听说彭羽妹妹便是给那平谷县买去的。原来平谷县早就垂涎彭女姿色,苦无机会到手,难得彭父自家送上门去,岂有不加利用之理?彭父半路暴毙,也难说不是他搞的手脚。
彭母又恚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一气之下得了个呕血之症,没多久也追随亡夫去了。彭小妹听说,自觉无脸见人,一根绳索在房梁上吊死。彭家满门凋零,只剩彭羽一人,自是恨透了平谷县。他平日交游广阔,多有绿林中的朋友,探听得平谷县素日常去一个寡妇家偷情,是以选个漆黑夜晚预先埋伏了,待得两人睡熟,一刀两头尽皆杀死。彭羽杀了官,无法再在本处立足,只得逃将出来,四处浪荡,不知不觉便飘荡到虎尾山附近,恰好碰上一群过不下去的农民啸聚山林,彭羽便入了伙,更给推举为首领,就此在虎尾山占了山头。他虽然沦落黑道,做事却不心狠手辣,曾给手下人立下三不杀:无劣迹之人不准劫杀,老弱妇道之人不准杀,江湖朋友不准杀。是以扯旗不久,名声便传了出去。
桓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徐从治与彭兄是何等交情?”彭羽怔了一怔,道:“他是家母同宗的族弟。小人占山以来,从不与他作对,还助他维持地方,是以徐大人并不为难我等。”两人又谈一阵,彭羽吩咐摆上酒来。席间,桓震就便问道:“你们日后有甚打算?难道便在此地做一世山贼么?”彭羽黯然道:“一入此门,终生不得出矣!徐大人也曾与我等谈过招安之事,只是山上兄弟家眷,总有五百来人,有一个不能善加安置,彭某怎忍心独个儿洗手不干?”桓震击掌道:“我有个法子,不知彭兄可肯听从。”彭羽不假思索,干脆利落的道:“只消让众兄弟有口安稳饱饭可吃,彭某无所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辽东广义二州恢复不久,正要从别处移民屯田。山寨中人能耕善种者,尽可随我前去,人人都有地分。”
这些贼寇多是田产被夺过不下去的农民,听说有地可种,一个个兴高采烈起来,不住撺掇彭羽应承。彭羽犹豫道:“崇祯重征,边饷练饷种种加征,百姓穷尽地力仍终年不得饱食,何况如此长途跋涉,倘若不能养家活口,必将埋骨辽东,再不得返乡了。”众人一听这话,方才欢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桓震大声道:“全辽五镇三十税一,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着抄起一支筷子,折断了丢在地下。这一来众人再无怀疑,彭羽下了命令,叫各人回去收拾,明日一早搬了桓震原本要带走的东西,一起启程。二当家至今尚未回山,彭羽叫了个人连夜进城去送信不提。
次日直折腾到中午才出发,桓震与彭羽、卢俊二人并骑而行,一路听他们谈论裁驿弊端,只觉驿站确乎十分棘手,倘若如原样放任不管,冒滥之弊不可避免,如果像刘懋出的那种主意,一味裁革,驿夫被逼得没了生计,多半就是如卢俊这样落草为寇。而且驿站衰败,各地之间消息也不灵通,这样下去并无任何好处。一面沉思,忽然想起现代的邮局来,能不能将驿站设法改造,不单供给朝廷官员,也承担民间货运以及通信?他心中不断盘算,不觉已经走回了遵化驿去。孙应元远远见到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马,吓得召集了全部兵丁守在周围。待得瞧清楚当先一骑正是桓震,不由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在地下。
杨柳奔了上来,叫道:“大人这几日哪里去了,可把咱们吓得要死!”桓震笑道:“没甚么,只是到彭兄家里做了两天客。孟豹在不在?叫他出来见大哥啦。”孙应元应声进去,将孟豹等人带了出来,犹自蚂蚱一般捆成一串。桓震忙叫松绑,孟豹揉揉手脚,一瘸一拐地奔到彭羽马前。
孙应元上来禀报,这几日秦世英来拜过三回,都给挡了回去,徐从治只在前日早晨送过一封帖子,邀桓震吃酒,之后便再没动静。桓震嗯了一声,问道:“那晚可有人去北风楼瞧瞧?”众人一起摇头。桓震心想既然彭羽已经与自己一起,徐从治同二当家谈甚么也并不重要,慢慢再说不迟。当下招呼屋里坐。五百余人自然挤不开,彭羽令他们与桓震手下兵士在野地里一处休息去了。
屁股刚沾椅子,只听外面一人连声大叫,仓皇奔了进来,一见彭羽便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二当家不好了!”彭羽皱眉道:“急甚么?慢慢说,怎地不好?”那人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小人一进城去,便听见街上闲人纷纷传说徐兵备捉住了几个山贼,头颅正在衙门口号令。小人心想他与大当家这般交情,该当不会难为咱们的人才对,谁知一到马行,竟然化做了一片瓦砾,小人知道不好,悄悄到衙门瞄了一眼,当真……当真是二当家的头挂在那里!”
彭羽大叫一声,连人带椅一起仰倒。桓震连忙叫人扶他去床上睡好,问那报信的道:“你看的真切,是你们二当家?”那人连连点头。桓震心中愈来愈怒,事情由来他虽没亲眼瞧见,但是却也约略估出了七八成。徐从治给自己一吓,为了保住仕途前程,便将二当家视若弃卒,那晚在北风楼不知使甚么手段,取了众人性命。孟豹给困在此处,倒是侥幸逃脱一死。说话间彭羽苏醒过来,提了剑便向外闯。桓震一把拦住,按他坐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你此刻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将姓徐的食肉寝皮。只是倘若杀了官,此刻在这里的人全脱不得干系。我虽也憎他入骨,可是却不愿为这等人毁了自己前途性命。你若信得过我,便好好收起剑来,往后我自会寻个法子替你出气。”彭羽凝视桓震许久,目光中疯狂神色渐渐退去,垂头道:“事已至此,听凭吩咐便了。”
桓震当下令彭羽、孙应元带着虎尾山众与自己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两个随从进城去回拜秦世英和徐从治。瞧着徐从治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心中虽然十分恶心,仍是打醒了精神与他应酬,周旋一番,已经入夜,他推说家眷须要照料,脱身赶回,当即带了亲兵连夜启程,不久追上了彭羽等人,一行人直奔山海关去。料想徐从治就算发现其中有鬼,也没这个胆量追来。
那时把守山海关的还是赵率教手下人马,原本便是旧识,三言两语顺顺当当地过了去。在途无话,平安抵达了宁远。宁锦都是何可纲的驻地,巡抚大人驾临治下,自然善加安顿。桓震不愿久留,着急回抚治去。在宁远耽搁了一日,便请何可纲陪同,去觉华岛巡察。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岛上,此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岛上许多工匠都还认得他,见了面纷纷行礼招呼。桓震一一点头示意,目光却在人群之中逡巡寻觅茅以升的踪迹。百寻不得,忍不住拉了一个工匠,问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约在水雷房里。”
桓震转头对杨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么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过是班门弄斧,难得有此良机,可得好好同他讨教一番。”杨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几步去,却又挠着头皮回来,讪讪道:“请问师兄,水雷房在何处?”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门外,推门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药槽旁边琢磨甚么,听得有人呼喊,抬起头来,一见竟是桓震,连忙上前行礼。房中工匠有些并不认得,看见茅元仪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来,茅元仪笑道:“还没来得及同大人道贺。”桓震忙应道:“岂敢岂敢。倒是近日觉华岛上情形如何?”茅元仪捋须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尽管放心。”忽然一拍脑门,道:“有一样东西,要大人亲眼瞧瞧。”
桓震依言随他走去,进了茅元仪自己的住处,但见他从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木盒。茅元仪示意桓震自己打开,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个现代六分仪一般的东西,全体用精铁铸成,表盘上标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仪捧在手中转动了几下,指着表盘道:“此物是由牵星之术而制,先以指南针测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万里远洋航行,也都不在话下。”说着指点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发抖,说不出话,茅元仪的武备志他早读过,当中确实有牵星之法的记载,可是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宿实在太过复杂,桓震始终不曾学会,没想到茅元仪竟然做出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