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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云亭用手指轻轻拭了一把床头,土灰沾了一手,他无奈回头苦笑。
“噫,这是什么?”苦着柳眉的萧月儿突然发现床头一个小人偶,一把抓了过来。
这是一个长有半尺大小的檀木雕,雕工棱角分明,说不上精美,却是别有几分神韵,是一位慈祥的美妇。
伯云亭淡瞥了一眼,笑道:“屋子主人有几分心思。”
萧月儿轻轻抚弄着,颇不以为然道:“说不准是那儿买来的呢。”
伯云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再查探一番,无果,只得怏怏退了出去。
“大师兄,走啦,都说人给妖魔吃了。”少女轻足快步走出了这个凌乱的小院,娇靥上有几分厌弃。
“师尊的天演术在派内数一数二,怎会有误?”伯云亭顺手拉上门扉,苦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那日附近山上有异景,不若我们去看看?”萧月儿忽想到什么。
“民俗传言不可妄定,去看看也好。”伯云亭轻轻颔首。
两人相携转出了这片竹林,不远就是市集西街入口。
※ ※ ※
河阳镇外,小东山上。
残庙外,古松下,那座坟头黄土已然不见,奇异地爬满了半人高的嫩绿野草,郁郁葱葱,充满生机,且方圆百丈内的松柏、灌木皆在秋日抽枝发芽,离奇至极。
更奇特的是,附近山兽飞禽云集,一时喧闹翻天。
就在这时,那土胚蓦然动了动,突然一阵绿光流溢,整座坟头炸上了天,满天土暴草絮,霎时左近的百兽惊惶飞奔四散,林木唰动。
待一切动静止歇,那内陷半丈的黄泥土坑内,先是伸出了一只手,接着慢慢冒出了一个大头,披头散发,一身黑黄泥垢,形同乞丐。
“呸呸,呸!”杨真一个踉跄站直了身子,满嘴满鼻都是泥沙,七窍不通,呛咳连连,好不容易才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不及庆幸死里翻生的滋味,突然发现了四周的古怪情形。
林间枝头立满山雀飞禽,灌木丛中野山猫,珍珠獾,山狐,松鼠……游走的蛇虫更是无数,认得不认得的都来了,彷佛小东山的山兽都齐集于此。
远处一只斑斓大猫昂首向他低吼一声,老虎?这里怎会有老虎?
“啊——”杨真大喊一声,甩开两腿子,拼命地往山下冲去。
他一口气跑到了半山腰,一屁股坐在冰凉湿滑的石阶上,遥望着山下热闹的镇子,一阵恍若做梦的感觉涌上心头。
失去知觉后,他彷佛一直在梦中,在无尽的黑暗中飘荡,梦到了日思夜想的娘亲,梦到了曾经温暖的家……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醒了过来,然后只觉窒息欲死,本能的求生……可之前发生的一切还记忆犹新,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普济师徒,两个老少和尚上哪儿去了?
无数幻景走马换灯的掠过眼前,却是一无所得。算了,想不通就先别想了。
只是,那神话中一般的斗法场景久久在他脑海里盘桓不去,扎下了根。
突然杨真抬头看了看天色,午间的骄阳正当空,暖洋洋的。
又是一声惨叫,杨真火急火燎地往山下冲去。
片刻后,河阳镇长街上,一个泥地滚出来一般的人,疾若奔马一般在人群中奔跑,一路人潮中分而开,人人侧目。
“借过,借过……”少年拼命喊着,拼命跑着。
伯云亭师兄妹两人远远见着来人,不由自主早早让了开去。
“这人,好邋遢。”萧月儿捏着鼻子,躲到了师兄身后。
伯云亭却是目射奇光地追着那人去远,低声道:“这人不寻常,体质好生古怪,却又非是我辈中人。”
萧月儿白了师兄一眼,一把拽上,转往东街,她虽戴上了面纱,却依旧被不少目光困扰,浑身难受。
两人快步登着石阶,与人流背向而驰。他们哪知道要寻的人,刚刚错身而过。
杨真用尽吃奶的力气,赶到了归来去客栈,站在门口,却是呆住了。
他本准备喘息几口,然后想好说辞,却发现自己气息均匀,体内力量奔腾,两腿轻健有力,丝毫没有跑了几里路的样子。
“哪儿来的野种,滚一边去!”门庭内传来老板娘的怒斥声,一个伙计也气势汹汹地赶了出来。
杨真这才察觉自己一身狼籍,难怪他们不识得,正要张口解释,一个陌生的伙计一脚就往他踹了过来。
“是我,我是小真啊,老板娘。”杨真不由自主一个闪身,躲了开去,他又发现自己身子轻盈的不象话,彷佛能腾云飞身一般。
不及多想,杨真冲过伙计,奔进了客栈,顿时惹来一众惊异的目光。
他又冲柜台喊了一回,老板娘和一直懒洋洋的老板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良久,老板娘才试探道:“真的是小真子……怎么搞成这样子?”她那抹留海下的轻佻凤目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也难怪,早间普济师徒带回的消息,早就成了镇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言中,镇西野小子杨真为妖魔所害,而云顶山的大师亲手斩下妖魔之首,平定一方。
杨真抹了把脸,脏兮兮的脸上,惊惶未定,老板娘走出来上下打量他半晌,才点了点头,旋又伸手比了比,突然惊呼道:“你好像长、长高了?”
“那我去洗洗,上工了?”杨真手脚畏缩着道。
“上工?”老板娘登时回复了本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口伙计,叱道:“你七天没人没影儿,这不,老娘又找个新人,干活比你勤快多了。”
杨真顿时脑中闪过一道霹雳,震的脑门嗡嗡直响,自己……昏迷了七天?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眼下他更关心的是他的生计,急急解释道:“老板娘,我干了一年多……”
老板娘一甩裙袂,扭着水蛇腰一步一摇转了回去,倾身手按柜台,冷冷回道:“老娘养活不了这么多人,你留下也可以,只得一半工钱,你可愿意?”说罢,一脸笑得春花灿烂,彷佛不怕他不答应一般。
那新来的伙计站在一旁过道上兜眼斜睨着杨真,有几分怜悯,几分嘲弄。
杨真清瘦的身子,孤零零地站在堂心,四顾茫然,手脚冰凉,再回头看着内堂两个相熟的火工也漠然地瞧着他,心中一股怒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一双小拳头捏的骨节发白。
“我不干了!”
杨真狠狠丢下一句话,大步走了出去,丢下满堂愕然的老板娘和伙计,连那平素寡言少语的老板,也惊诧地望着穿堂离去的少年。
归来去的老板娘好半晌才回过神,气的一脸铁青,扯起嗓门尖声骂了一阵才告罢休。
原本她颇为喜爱这手脚麻利的小伙计,只想借机压榨一番,不料这一向柔顺乖巧的少年,竟然这等牛倔脾性。
走在市集上,逞一时痛快的杨真很快就后悔了。
踯躅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从头到脚如同棉絮一般,轻飘飘的,整个身心都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无所依,无所靠。
娘过世后,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郭大叔好容易替他找了份工,才勉强维持生计,如今举目无亲,又人小力弱,日后该怎么办?
街头两旁地摊上连绵接踵的奇珍山货、异类小兽,甚至路经他平日最眼馋的何氏玲珑包,食档前那令他窒息的诱人莲荷肉香味儿,都再没了往常对他的致命吸引力。
行尸走肉一般行在街头,不时有人指指点点,他却茫然不觉,脚步不停。不自觉间,他来到了一间熟悉的肉铺前,与一对父女打了个照面。
“哪来的乞丐,一边去,别挡了道。”一名约摸十五六的娟秀少女轻声呵斥道。
正在肉案上提刀娴熟地剔着骨头的粗豪大汉,停下活计,抬起头了,横眉一蹙,就要怒喝出来。
“郭大叔……”杨真几乎带着哭腔,艰涩道。
郭家父女一脸陌生地看着他,带着几分诧异。
“一边去,一边去!”大汉正巧这时见一旁有顾客上门,“砰!”一把将刀钉在肉案上,油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耀,不耐地挥手驱赶道。
杨真心中无限委屈,又羞又恼,心慌意乱中,他浑然忘了自己的景况。深埋心底的倔强性子再一次爆发,从怀里摸出一个簪子扔向少女,转身就跑。
少女娇呼惊叫,拾起掉在地上的木疙瘩,这才发现是个雕工精美的发簪,带着泥土芳香,是难得一见的千年紫檀木作成。
“爹……他,好像真的是真弟。”少女探头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胡说!云顶山的高僧所言还能有假?”大汉与来客交割完事,@当搁下刀子,回头擦了把脸道。“唉……前几日,我亲自上山去找,连坟头都不知在哪儿。”
“可是……”少女捧着手心的簪子,神色幽楚,明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休要胡思乱想,那小子命苦,这样也好,省的老子操心。”大汉叹息一声,又操刀“砰砰!”在案板上忙起了手中的活计。
市集上依旧喧闹繁忙,杨真早不知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卷向了何方,而郭屠夫和他的女儿又迎来了新的客人。
※ ※ ※
杨真失魂落魄中,来到了镇外小东山那块临江摩崖上。
迎着夕阳,坐在山崖边上,任由秋风拂面,崖下流淌过的怒江依旧生生不息,怒声咆哮着奔涌向天边。
他就这么一直呆呆地瞧着虚空,天大地大,却唯有一个孤独的心灵在哀鸣。
爹还在世的时候,他最大快乐就是跟着学作一个小木匠,整日忙前跑后,鸡飞狗跳。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掉了他们幸福的家,也夺去了他那孤僻、整日埋头匠活的父亲。
娘亲身子一直就不好,爹过世后,不足十岁的他就一手挑起了家里的担子,一把手一把泥的糊起了个小茅屋,却一直在风雨中飘零。
然而,他稚嫩的肩膀却挑不起沉重的负担,若不是时常有人接济,娘俩根本无法过活。
一年前娘也去了,他落得孤零零一个人。他又大哭了一场,默默开始讨起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