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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顶得非常好!”王一民一字一板地说,“真是不亢不卑,不缓不急,态度明朗,措词得体,只是还感到有些可惜!”
“怎么可惜?”卢运启不解地直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不慌不忙地说:“可惜只有那使者一个人能听到,顶多再加上个玉旨雄一。如果能把这态度公之于众,或用发表声明的方法,或用答记者问的形式,或者干脆写一篇署名文章,公开发表在您自己办的报纸之上。不就会立见功效,清除非议于一旦吗?”
“高,高见!”卢运启睁大了惊喜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对着王一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地说:“世兄轻轻几句话,就使老朽豁然开朗,茅塞顿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自己办了一份报纸,并没想到利用它来解此难题,反被世兄一语道破了。足见世兄聪慧过人,真乃人中骐骥!如果不是生不逢时,遇此乱世,真可以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业了!”
王一民一边说着“过奖,不敢当”之类的谦词,一边站了起来。
卢运启忙又叫人派车,把王一民和塞上萧送了回去。
第13章
第二天,塞上萧把王一民给卢运启的独生子卢秋影引见完了,稍坐了一会,就着忙走了。王一民趁着卢秋影送塞上萧出去的工夫,把这间房子观察了一番。
这是卢秋影读书、写字、学习的房子,所以也可称做书房。书房里边还有间套间,是他的卧室。
儿子这间书房和老子那间可大不一样。老子那间是古色古香,儿子这间则显得不中不洋。只见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卢运启亲笔写的《劝学歌》,字写的简直和王羲之的《圣教序》一样挺劲爽利,如锥划沙。大概是在卢秋影还小的时候写的,所以这首歌并不深奥,通俗易懂,有点像功世歌一类的文体,歌日:为学好,不学不好。学者如禾如稻,不学如蒿如草。如禾如稻兮,国之精粮,世之大宝;如蒿如草兮,耕者憎嫌,锄者烦恼。他日面墙,悔之已老。
田后面题着“守全儿牢记勿忘”。王一民猜想这“守全”大概就是卢秋影的原名了,秋影二字一定是这位少爷自己起的。王一民越看这屋中其他一些东西就越加证实自己的猜想。和卢运启那张严肃的字画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张女人照片。王一民认识那是上海电影明星谈瑛的近影:烫发上歪戴着一顶白色绒帽,脖子上围着白色狐皮,一双勾人的眼睛,微微眯缝着向前看,眼睛四周涂着淡淡的黑眼圈,有点像熊猫。这种病态的化妆当时却使很多青年人为之倾倒。大概这位卢少爷也是其中的一个,不然为什么挂这么大的照片,而且下边还有题词。题词字不大,王一民向前走了两步,只见用楷书写着:
伊何人兮?
双眉如黛,杏眼微眯。
右张情网,左推裘被。
求之不得,思之若痴。
伊何人兮?
诗写的意思不甚明了,又通又不通,但大体上可以感受到他对这明星是思之甚切的。这样格调不高的情诗,他竟敢公然挂在墙上,而不怕他那老名士父亲责怪‘,也足见卢运启对他这独生儿子的娇惯和放纵了。
在这张明星照片的左侧,又挂了一幅清代回族画家改倚画的《昭君出塞图》。王昭君身披红色斗篷,怀抱琵琶骑在马上,琵琶半遮脸,露出一双深沉的大眼睛。画得清丽秀雅,笔调传神。
墙上这三幅字、画、照片真是各成一派,互不关涉。字是父亲写的,非挂不可。一幅古画,一张照片,都说明了屋主人兴趣的矛盾性,他既想发古人之幽情,又欣赏今人之浪漫。他把从家中得到的和眼前社会给予的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复杂体。但这个复杂体也是有所侧重的,这侧重从他放在写字台旁的一大堆书中就可以得到答案。
他这屋里也和他父亲的书房差不多,有几架摆满了线装书的书架。架上的书都摆得整整齐齐,看样子是不经常触动的。而在写字台旁边一张矮脚短几上,散堆着一堆精装的。平装的、还有毛边的书,才是房主人经常阅览的。王一民走过去翻了翻,书很杂,真是好坏不分,优劣杂陈,而以质量低劣的占多数。这中间也有好的,如鲁迅的《呐喊》和《访惶》,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巴金的《家》,茅盾的三部曲《蚀》以及《冰心小说集》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凡是内容差的作品看得越旧,有的都看掉皮了。凡是内容好的作品越新,如鲁迅的两本小说集,不但新得像才从印刷厂里拿出来的一样,甚至有的书页还连在一块没裁开呢。;
王一民面对这堆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明白这些被看旧了的书,会给一个青年带来些什么。在他所在的第一中学对门,就有两家专门招引青年学生的租书铺,里面出租的书基本是两大门类:一为言情小说;一为剑侠小说。这些小说,多数是成本大套的,一部《三侠剑》就有好几十本,有的学生就沉迷在里面出不来。晚上成宿看小说,白天在课堂里睡大觉,弄得精神萎靡不振,经常想入非非。有一个学生看《丛山飞侠剑》看迷了,一定要进深山学道,家里拦着不让去,就半夜起来,背个小行李卷偷偷跑了。从哈尔滨往东跑,过了江,一进山,就被特务跟踪上了。因为他要找剑仙,又不认识道,东扎一头,西跑一腿,看见什么都要瞧瞧,连树窟窿都要掏一掏,以为里面藏着天书或法宝。在后边跟踪的特务越跟越觉得可疑,后来就干脆动手把他抓了起来。在押着他往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陡峭石崖,他看见一只老鹰正在脚下半山崖处盘旋,便忽然想起《丛山飞侠剑》里那个骑着大鹰去解救遇难道友的女剑仙李英琼。莫不是她骑着老鹰前来搭救自己来了?不然为什么那只鹰总在自己脚下盘旋不去呢?想到这里,他见那老鹰还真好像有个黑影在背上闪动呢。这时他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他一咬牙,好吧,事不宜迟,迟则有误,于是他大吼了一声:“英琼道友!我来也!”那个跟在他身后走的特务吓得一愣神,还没有弄明白他喊的是什么,只见他身子一躬,双腿一蹬,跳到石崖底下去了。
老鹰被吓飞了,引来了一群乌鸦围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饱餐起来。
邪恶的坏书可以使人堕落,甚至造成一场社会悲剧。而在东北沦陷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那黑暗的年月里,这样邪恶的坏书充斥了整个社会,真是无处不有,无处不见。日寇和那些认贼作父的汉奸为了奴役中国人民,不但到处开设大烟馆,用实实在在的鸦片去毒害中国人,也用这种精神鸦片去麻醉中国人。而后者对青年人就更有效。因为他们渴望得到新的知识,就好像背着一条无形的大口袋,随时随地都想往里塞些东西,而他们又缺乏分析判断的能力,往往是凭着感情的冲动来决定取舍。这类下流的书又往往容易激起他们感情上的波澜,情欲上的冲动,生理上的要求,于是青年人的意志便被消磨了,上进心没有了……侵略者的目的便达到了。
对这些,王一民是深深了解的。所以他就从这些书想到了他这未来的学生——卢秋影。
正在这时,门开了,卢秋影走了进来。他背后也跟着昨天端着银盘子,跟在他父亲后边的那个漂亮姑娘,不过今天银盘里装的不是盖碗和水烟袋,而是一瓶威士忌酒,两只高脚杯,一盘“沙拉子”,一盘醉腰丝。姑娘的衣服还是昨天的式样,但是颜色完全变了,变得一身纯白,白得像才出水的天鹅,一尘不染。只是在乌黑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红花,显得比昨天更加俏丽。
姑娘进得门来就轻快地走到茶几前,把银盘里的东西挨样摆好。围绕茶几是一套轻便型的沙发,沙发旁还有一条电镀扶手的躺椅。躺椅后边是一台落地台灯。此刻姑娘把台灯打开了,光线从淡绿色的灯罩里投下来,显得幽静而又柔和。
卢秋影这时正笑吟吟地站在门旁,看着王一民。
王一民一看,他又换了一身衣服。方才他送塞上萧走的时候,穿着一套崭新的深绿色的西装,系着深红色的领带。现在却换上一件串绸上衣,和他父亲穿的那件几乎一样,对襟、宽袖,看上去很随便。他的个头比他父亲高不少,修长的身材,长瓜脸,长得很清秀,眼睛有些细长,直直的鼻梁下边也有一个鹰钩,不过比他父亲的小一些,不注意的人看不出来。他的脸是白色的,皮肤是细腻的,只是缺乏血色,缺乏活力,缺乏一个二十岁刚出头那种青年人的朝气。
王一民笑着对他点点头说:“老塞走了?”
“走了。”卢秋影笑着走过来说,“汽车一直在院里等他,可是他非要坐马车,说还要用一晚上,我猜可能是要拉着柳絮影出去兜风。”
“嗅,他们中间的事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卢秋影说,“北方剧团我常去,柳絮影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真是谁看了谁都喜欢。看她演一场戏回来得让你想一个月。实对王老师说,若不是塞上萧老师捷足先登的话,我也就追上她了。”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两手一摩挲说,“现在没办法了,塞上萧是熟人,我不但得缩回想要拥抱她的双手,还得成全他们,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这一席话真把王一民说得目瞪口呆。他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尽管两人年纪差不了一代人,终究还是师生关系,照常情总是要表现得谦恭谨慎一些。可是想不到这个青年人竟毫不遮掩他的思想感情,对那些一般熟人相见都难于出口的话,他竟能在一个生人面前赤裸裸地脱口而出,而且说得那么随便,那么轻松,那么自然。好像他说的不是不好听的话,而是最美的语言。
卢秋影见王一民愣怔怔地站在那里,便忙热情地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