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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光明: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内容简介:
曾经写出了《骆驼祥子》、《四世同堂》、《离婚》等名作的老舍,解放后因创作《龙须沟》而荣获“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但就是这样的一位 “人民艺术家”,在“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1966年8月的一天,人们在北京的太平湖发现了老舍的尸体,而几乎三个互不相识的人,竟然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打捞起了老舍的尸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谁是真正的打捞者?其实,探讨到底是谁打捞了老舍,并没有太实际的意义,但理论上有它的一定的价值。
关于老舍先生的死,大体上有三种意见:一种,觉得老舍先生的死,可以跟屈原、田横五百壮士相提并论,是舍身取义的;第二种,老舍先生的死是因为他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和侮辱,他心灵之脆弱无法承受,绝望了,去死;第三种,就觉着那么懂得幽默的老舍,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幽默一下,就可以躲过这一劫了?傅光明觉得,老舍先生的死是必然的,偶然中有它的必然。就是如果“8·23那天他躲过需去了,估计后面还会有“9·23”,“10·23”,他躲不过去。
那么,老舍先生的死为什么选择太平湖呢?傅光明认为,作为一个大作家来说,如果有第六感的话,他可能在自己的第六感中,把自己死亡的归宿刻意地选在了太平湖。作为作家的老舍,生前写了无数作品,而他大多数的优秀作品的故事的发生,几乎都是在他祖上正红旗下的属地,就是北京的西北。这是他精神的故乡,心灵的故乡。
(全文)
1966年8月的一天,人们在北京的太平湖发现了一个老者的尸体,他被静静地打捞上来,并在当天火化。然而,他的名字并没有随同着他那个疲惫、瘦弱的身体一起消失。相反,许多年以后,人们仍然在这位老人的诞辰纪念日,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纪念这位作家。并且在纪念他的同时,我们会提出很多的疑问:为什么这样一个在作品中创造了无数鲜活生命,又给无数生命带来愉悦的如此热爱生活、懂得幽默的老人,会在他遭难的那一天孤独地、绝望地走去?那么,我也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来在十几年前开始跟踪采访、调查、研究“老舍之死”这样一个沉重的有文化思想意蕴内涵的一个题目。
我开始的想法是像一个案件的调查者一样,通过追踪线索可以把那个历史场景把它清晰地再现出来。想法好像相对是很简单的,我只想着通过对受访者的不断地挖掘、采访,可能能够比较清晰地把那个历史现场还原。当时是抱着这样一种想法。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采访的深入和自己理论上的一种提升,我对历史的信任度,和我的这种提升成反比。我发现我当初的那个想法太单纯了,也太脆弱了,脆弱得如同一张纸,经不住一捅就破了。那么多受访者,向我所叙述的那一天历史的情景,我根本无法还原,我被历史搞糊涂了。面对诸多错综复杂的、矛盾的、冲突的历史的叙述,那一天的情形好像更加支离破碎,无法将它建立起来,种种的细节无法给它统一。比如说,我们都知道老舍先生,1966年8月23日在北京文联被批斗,紧接着在孔庙被批斗,回到文联又被批斗,遭受了三场批斗。在这样的批斗之后,老舍先生在第二天离家出走了。他到底是第二天就投湖自杀了?还是第三天就投湖自杀了?时间上已经有了不一样。那么,我们姑且称作1966年8月23号那一天发生的事件叫“8·23事件”,老舍先生在“8·23”那一天到底上午来的?中午来的?下午来的?说法各异。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说法各异。他拄没拄拐杖?不知道。他哪天离家出走的?不知道,有疑点。他死了之后被打捞上来的时候,湖面上是不是漂满了碎纸片?不知道。有的人说有,有的人说没有,有的人特别希望有。这都是“8·23”那个历史事件带给我们的历史的疑团。
作为一个采访人,作为一个研究者,我理所当然地充满了善意和敬意,面对那些受访人。我觉得,他们应该说的是实话,作为历史的叙述者,他们有说出自己的见证了历史真实的权利。但同时有可能他们在叙述历史的时候,留下了巨大的历史空间。那么,我所做的工作,如何把他们的历史的叙述,几乎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同时对他们所说的对于历史的叙述,做出自己的一个判断和反思。就我没有能力,没有权利,我不敢,也不会,去说任何一个历史的叙述者和见证人所说的是谎话,是不实的。就是我越来越觉得,我扮演的是一个史官的角色,我得将我采访的对象所说的,对于这个历史的陈述,把它如实地记录下来。至于它是不是真的反映了历史的真实,是不是真的历史本真,我可以存疑。但是,我在记录这段历史的时候,我必须本着一个记录者的史德,如实地将它记录下来。
我们可能头脑中会时刻地想这样一个话题,既然是某一个历史现场的见证人,他说的是不是就应该完全是真实的,不会杜撰。这个行为本身,从学术上来讲,严格地说,属于“口述历史”的范畴。纯粹的“口述历史”这个概念呢,是在二战以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教授肯特·内文思,提出了这么一个概念,叫“口述历史”。那么,我通过做“老舍之死”研究和调查这件事呢,我也想通过这个个案的事例本身,使这个“口述历史”的田野作业的行为,在理论上,就是在口述历史上,它具有一点实际的意义。也给人们提供一个历史的线索,就是怎么样来认识历史,历史可能有很大的真空,有很多历史的本真是无法还原的。很多情形下,我们所接受的历史可能往往只是被人们图解过的,重塑过的。就是说,某一件事,它可能在历史上发生过,但是赋予这件事什么样的历史意义,你怎么让它变成活生生的历史生命,这个是当代的历史学家,当代的学者所应该做的。这也是很长时间来,学术界常关注的一个话题。其实,也是我们每个人,如果说对历史、对思想的话题,还有兴趣的话,我们也应该不断地做这样的一个思考,就是历史是什么?历史带给我们什么?真实的历史是什么样子?我们能接近它吗?我们能还原吗?
比如,拿“老舍之死”这个历史叙述者来说,给我最大的一个困惑,就是我遇到了一个特别极端的例子。这个例子的出现非常有趣,有趣极了,就是大家想象不到。就是当我找到第一个自称是老舍尸体打捞者的那个见证人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我觉得,终于可以把“老舍之死”打捞的那个现场还原了,他说的不会假,应该是真的,因为他有旁证,来证明为什么他当时在现场,为什么打捞的这个人是老舍,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完全可以清晰、逼真地、生动地再现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但是,紧接着在我的这篇《访谈录》发表之后,看到这篇《访谈录》的读者当中,出现了第二位和第三位打捞老舍尸体的人。就是到目前为止,自称打捞老舍尸体的是三个人,几乎三个互不相识的人却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打捞起了同一个人,你们说多有意思!如果说他们当中有真实的,那么只能是一个人真实,不可能三个人都真实。因为如果三个人都真实的话,那么就是在那一天里,打捞起了三个老舍!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可能三个都不真实,他们三个人捞的都不是老舍。那么,就是说,我作为一个记录历史的这个人,我就把他们三个人所说,必须如实地、只字不动地、完全呈现在历史的桌案上,作为历史的原始的素材。至于他们说的对、错、真、伪,完全留给我们每一个人在接触、了解这个历史的时候,你自己在脑子中进行甄别和判断。因为我不能按照我的主观的判断,在采访每一个人的时候,我做出主观的判断,并且按照我的主观的取舍来说,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这个是违反史德的,而且也是不符合“口述历史”的这种理论上的做法。
但这个极端的例子,就提供给我们一个很重要的理论上的一个话题,就是口述史是信史吗?口述史是可以相信吗?有一个美国的口述史学家,在给学生们上一堂口述史学课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好像是在第一堂课开课之前,老师在讲台上,什么话也不说,学生们坐在底下很安静。边上有一个人,是他找来的,是一个学生,他也不介绍,学生就站在边上,站了大概五分钟,他让学生出去了,然后开始讲课。讲课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同学,问学生,刚才那个人,大家给我描述一下,长什么样?头发是长是短?戴眼镜吗?穿什么衣服?打领带吗?什么颜色?有花纹吗?等等。结果这个实验很有趣,班里的学生对这个人的描述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不统一的,是刚刚发生的事。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你相信你的眼睛吗?就是所有的在场的人都说是我亲眼见的,肯定是真的。
用那个美国口述史学家举的这个例子,我们来说太平湖这三位打捞者对这件事情的描述,实际上也是这样。三个人都在说,是我亲眼见到的,确实是真的,那一天的什么时间,我是怎么样接到通知的,怎么到现场,怎么处理的现场。并且,他能提供出旁证来,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这个人肯定是老舍。三个人的证据是不同的,有的说,在水中发现了老舍的一捆还没有完全湿掉的手稿,手稿上写着老舍的名字;有的说,在岸边老舍遗物当中有一张名片,名片上赫然印着“老舍”两个字;还有一个人说,我打捞的时候,有我的一个朋友,生前跟老舍先生认识,他知道这个人是老舍。你看,三个人都有充分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捞的这个人真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