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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应春用劝慰的语气说:“你们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来吃蟹。”
七姑奶奶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古应春亦不免黯然,“局势很坏。”他摇摇头,“杭州只怕就在这几天完蛋。”
“胡先生呢?”萧家骥问道,“不晓得在杭州怎么样?”
“没有信来。”古应春忽然流下两滴眼泪,“这么一个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里面,也不晓得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这两天晚上跟你师娘谈起来,都是一整夜睡不着觉。”
“吉人天相!”萧家骥劝慰他说,“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为,都不象是遭劫的人。再说,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里会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这几句话很有用,古应春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我也怎么样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在古家吃了饭,师弟二人,同车而出,古应春将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产的号子里,派“出店老司务”去买蟹,特为关照:只要好,价钱不论。
有这一句话,事情就好办了。那老司务也很能干,到内河码头上等着,等到一只嘉兴来的船,载来十几篓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篓好的下放手,然后再谈价钱。
“五钱银子一个,大小不论,这一篓三十二个,格外克己,算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子,还说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晓得,蟹在嘉兴不贵,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换来的,难道不值五钱银子一个?”说着,货主就要来夺回他的货色。
老司务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数付价,摸出十二两现银,塞到货主手里,此人不肯接,软磨硬吵,十四两银子成交。
将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刚好回家,拿蟹来看,只见金毛紫背,壮硕非凡,取来放在光滑如镜的福建漆圆桌上,八足挺立,到处横行。那老司务看着,不由得就咽唾沫。
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会做人,当时便对老司务说,“买得多了,你拿几个带到号子里,跟同事分着尝尝。”说着便从篓子里拎了一串出来,恰好五尖五团,整整十个,就手递了过去。
老司务却不肯要,无奈七姑奶奶执意要大家分尝,只好带了回去。然后亲自下厨,指挥厨子用紫苏蒸蟹,接着又开箱子找出一套银餐具,小钳子、小钉锤,做得极其玲玫可爱。
正在吃得热闹的当儿,只见人影幢幢,有人声,也有脚步声。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下怕,就怕见这种情形,一下子吓得手足发软、脸色苍白,因为她家在她六岁的时候,遭过一阵火灾,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象不消,余悸犹在。
“不要这样子,”她又气又急地喊,“你们在乱什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见男仆扶进一个人来,七姑奶奶越发惊心,但总算还好,一眼瞥见古应春是好好的。他抢上几步,亲手揭开门帘,不断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里说了句,自是对七姑奶奶而发:“快叫人搬一张藤靠椅来!”
惊魂初定的七姑奶奶问道:“谁啊?”
不知从哪里闪出来一个萧家骥,接口说道:“胡先生!”
“哪个胡先生?”
“还有哪个?小爷叔!”
七姑奶奶一听心就酸了,急急往门口迎了出去,正好男仆扶着胡雪岩到门口,灯光映照,哪里还认得出来?
“是小爷叔?”
“七姐!”满脸于思、憔悴异常的胡雪岩勉强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的小爷叔?”七姑奶奶双泪交流,“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说话?”古应春不耐烦地催促:“还不快搬藤椅来?”
七姑奶奶赶紧回身指挥丫头,搬来一张藤椅,铺上褥子,男仆们七手八脚地将胡雪岩扶着躺下,她这时才发觉,胡雪岩一条腿受伤了。
“快请医生来!拿姜汤!”古应春一叠连声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乱了枪法,倒是萧家骇比较镇静:“师父,你让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说。”
胡雪岩那边坐定下来,已有丫头端来一碗红枣姜汤,他一面喝,一面喘气,手在发抖,腿在抽筋,那副样子看在七姑奶奶眼里,视线立刻就模糊了。
“这是虚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 “这时候还不能多吃东西,你把那支老山人参拿出来。”
这是因为胡雪岩已经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坐只小船一路逃出来,由于身上带着公事,不敢露面,昼伏夜行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太平军防区,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尽情饱餐,因为肠胃太弱,骤饱之下,
无法消化。相传每年冬天开施粥厂,头一天总有几个穷汉因为过于贪吃而胀死,七姑奶奶也懂这个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支出自大内、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参来,让胡雪岩嚼咽而食,扶保元气。
“小爷叔,”七姑奶奶望着他那条受伤的腿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说着,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脚。胡雪岩急忙往里一缩。伤是在嘉兴附近为太平军盘问时,一句话不对劲被砍了一刀,无医无药,在荒郊野庙胡乱找了些香灰掩敷,从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条扎紧,如今正在溃烂,血污淋漓,肮脏不堪,所以胡雪岩不愿让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动它。”胡雪岩说一句便喘气,停了一下又说了两个字:“我饿!”
“我晓得,我晓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个办法,“我先弄些东西来给小爷叔吃。”
她亲自入厨,舀了一碗现成的鸡汤,撇去浮油,撕一块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汤里,然后取一块米粉做的奶糕,在鸡汤中捣碎泡化,成了一碗“浆糊”,亲手捧给胡雪岩。
一闻见香味,胡雪岩先就忍不住连连咽回着唾沫,接到手里恨不得一下子吞进肚里,但他想到,过于露出“馋相”,会伤他们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强自抑制着,装得斯文从容地,一匙一匙舀着吃。
一大碗浆糊吃得光光,实在意有未足,便用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七姐,五脏庙还在造反。”
“小爷叔,”古应春劝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岩点点头,但脸上是异常失望的神色。
七姑奶奶大为不忍,但也不能不顾他的肠胃,随即说道:“这样吧,弄点吃不坏的东西来吃。”
于是装了几盘零食,松子、杏仁、蜜枣、金橘饼之类,为他“煞馋”,而就在这个时候,伤科医生到了,检视伤口,认为相当严重,总要半个月才能行动。
“这,这办不到,”胡雪岩很着急他说,“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么?”七姑奶奶急急问道,“小爷叔,你还要回去?回杭州?”
“是阿!杭州城里,多少张嘴都朝天张大了在等我。”
“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特为到上海来买米的。”古应春向七姑奶奶解释:“这是救命的事,小爷叔确是不便耽搁,我已经派人去请五哥来商量了。不过,”他转脸向伤科医生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要请你费心,不管用什么贵重药,总要请你想个法子,让我们这位小爷叔,三、五夭以内,就能走动。”
“真的。”这时的七姑奶奶也帮着恳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们这位小爷叔早到一天,杭州城里就要多活好些人。这是阴功积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过的病人,没有比这位再要紧的。”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伤科医生大为动容,将他的伤口左看右看,攒眉咂嘴了好半天,说出一句话来。
“办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紧!”胡雪岩咬一咬牙说,“什么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说说容易。”伤科医生大摇其头,“看你的样子,人是虚弱到了极点,痛得厉害,人会昏过去。等我想想。”他转脸问道:“古先生,你不是认识
外国医生?“
这一说,提醒了古应春,悔恨不迭,只为胡雪岸的模样,令人震惊,一时昏瞀,竟想不起请西医,如今倒不便“另请高明”了。
“是呀!”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说。
“外国医生的看法来得慢,不过他们有两样药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点止痛药来。”
“这,”古应春面有难色,他知道西医跟中医不同,不曾诊视过病人,不肯随便给药,而且止痛的药也不止一种,有外敷,有内服,“要哪一种止痛药,总得有个药名才好。”
“药名就说不出来了,叽哩咕噜的洋文,弄不清楚。”伤科医生略停一下,下了决心,“算了!耽误时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动手。”
于是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一打开来,雪亮耀眼,是几把大小不同的刀钳,然后用新棉花擦拭伤口,运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岩满头大汗。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心惊肉跳,也陪着他淌汗,同时还得故作镇静,想出话来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断地说:“不疼,不疼,马上就好了。”
毕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扎妥当,伤科医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气,“总算还好,没有变成破伤风。”他说,“ ‘金疮出血太多,其脉虚细者生’。如今千万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禁忌,不能劳动,不能生气,不能大说大笑,还要“忌口”,咸、酸、辣和热酒、热汤都不能喝,连热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说,“刚喝了一大碗热鸡汤。”
“喝也喝过了,提它干什么?”古应春说,“以后小心就是了。”
等伤科医生一走,古应春要改请西医来看,七姑奶奶不赞成,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