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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吃大菜。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炸鹤鹑还不如京馆里的炸八块。又是我们这么两个人,倒象……”阿巧姐摇摇头,苦笑着不肯再说下去。
象什么?胡雪岩闭起眼睛,把自己作为是在场执役的“西崽”去体会,这样两位堂客,没有“官客”陪伴,抛头露面敢到那里“动刀动枪”去吃大菜,是啥路道?照他们的年纪和打扮来说,就象长三堂子里的两个极出色的“本家”
阿巧姐的想法必是如此,所以才不愿说下去。了解到这一点,自然而然地意会到她的心境,即令不是向往朱邪,确已鄙弃青楼,真有从良的诚意。
由于这样的看法,便越觉得阿巧姐难舍,因而脱口问道:“七姐怎么跟你说?”
“什么怎么跟我说?”阿巧姐将正在解髻的手停了下来,“她会有什么话跟我说?你是先就晓得的是不是?你倒说说看,她今天拿五爷丢在家里,忽然要请我看戏吃大莱,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胡雪岩搞得枪法大乱,无法招架。不过他有一样本事,善于用笑容来遮盖任何窘态,而那种窘态亦决不会保持得大久,很快地便沉着下来。
“我不懂你说的啥?”他说,“我是问你,六姐有没有告诉你,她何以心血来潮约你出去玩?看样子你也不知道,那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连你这样聪明的人都不知道?”阿巧姐微微冷笑,“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夫妇闲谈,说说何妨?”
阿巧姐倏然抬头,炯炯清眸,逼着胡雪岩:“夫妇! 我有那么好的福气?”
无意间一句话,倒似乎成了把柄,不过也难不倒胡雪岩,“在这里我们
就是夫妇。“他从容自在地回答。
“所以,”她点点头,自语似地,“我就更不能听七姑奶奶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话?”
“她劝我回去。”
这“回去”二字可有两个解释,一是回娘家,一是进胡家的大门做偏房。
她的娘家在苏州木读,而苏州此刻在太平军手里,自然没有劝她回娘家的道理。
弄清楚了她的话,该问她的意向,但不问可知,就无需多此一举。停了好一会,他口中爆出一句话来:“明天真的要去找房子了。”
他的态度有些莫测高深。她记起前几天谈到找房子的事,曾经暗示要让她跟大妇往在一起,而此刻还是那样的心思?必得问一问。
于是她试探他说:“如果真的一时找不到,不如先住到这里来。”
“住不下。”
这住不下是说本来就住不下呢,还是连她在一起住不下?阿巧姐依然不明白!就只好再试探了。
“暂时挤一挤。”她说,“逃难辰光也讲究不来那么多。”
“那么,你呢?”
“我?”阿巧姐毅然决然他说,“另外搬。”
“那又何必?一动不如一静。”胡雪岩想了一会,觉得还是把话说明了好,“我跟你的心思一样,就照这个样子最好。我已经托了七姑奶奶了,等我太太一。来,请她去疏通,多说两句好话,特别通融一次。”
“那就奇怪了!”阿巧姐有些气愤,“七姑奶奶反而劝我回去,跟你托她的意思,完全相反,这是为啥?”
胡雪岩深为失悔,自己太疏忽了!明知道七姑奶奶劝她的话是什么,不该再说实话,显得七姑奶奶为人谋而不忠。同时也被提醒了,真的,七姑奶奶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倒费人猜疑。
然而,不论如阿,眼前却必须为七姑奶奶辩白,“也许她是先探探你的口气。”他问:“她怎么说?”
“她说,‘妇道人家总要有个归宿,还是正式姓了胡,进门磕了头的好。
不然,就不如拿个决断出来!“
“何谓‘拿个决断出来,?”
“你去问她。”
阿巧姐这懒得说的语气,可知所谓“决断”,是一种她绝不能同意的办法。胡雪岩将前后语言,合起来作一个推敲,憧了七姑奶奶的心思,只不懂她为何有那样的心思?
“七姑奶奶做事,常有叫人猜想不到的手段。你先不必气急,静下心来看一看再说。”
“要看到什么时候?”阿巧姐突然咆哮,声音又尖又高:“你晓不晓得七姑奶奶怎么说你?说你滑头,说你没有常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种人的良心让狗吃掉了,劝我早早分子,不然将来有苦头吃。我看啊,她的话一点不错。享!骗死人不偿命。”
这样夹枪带棒一顿乱骂,拿胡雪岩搞得晕头转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当然也很生气,气的不是阿巧姐,而是七姑奶奶,不但为人谋而不忠,简亘是出卖朋友。彼此这样的交情,而竟出此阴险的鬼蜮伎俩!这口气
实在叫人咽不下。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气得脸青唇口,刚要发作、突然警觉,六姑奶奶号称“女中丈夫”,胸中不是有丘壑的人,更不是不懂朋友义气的人,她这样说法,当然有她的道理在内,这层道理一定极深,深得连自己都猜不透。
这样一转念问,脸色立刻缓和了,先问一句:“七姑奶奶还说点啥?”
“说点啥?”阿巧姐岂仅余怒不息,竟是越想越恨,“不是你有口风给她,打算不要我了,她会说这样的话!死没良心的……”苏州女人爱骂“杀千刀”,而阿巧姐毕竟余情犹在,把这三个字硬咽了回去。
胡雪岩不作辩白,因为不知道六姑奶奶是何道理,怕一辩就会破坏了她的用意。然而不辩白又不行,只好含含混混他说:“你何必听她的?”
“那么,我听谁?听你的?”阿巧姐索性逼迫:“你说,你倒扎扎实实说一句我听。”
何渭“扎扎实实说一句”?胡雪岩倒有些困惑了,“你说!”
他问,“你要我怎么说一句?”
“你看你!我就晓得你变心了。”阿巧姐踩着脚恨声说道:“你难道不晓得怎么说?不过不肯说而已!好了,好了,我总算认识你了。”
静夜娇叱,惊起了丫头娘姨,窗外人影幢幢,是想进来解劝而不敢的模样,胡雪岩自觉无趣,靖起身来劝道:“夜深了。
睡吧!“
说完,他悄悄举步,走向套问,那里也有张床,是偶尔歇午觉用的,此时正好用来逃避狮吼,一个人捻亮了灯,枯坐沉思。
“丫头娘姨看看无事,各自退去,阿巧姐赌气不理胡雪岩一个人上床睡下。胡雪岩见此光景,也不敢去招惹她,将就睡了一夜。第二天起身,走出套间,阿巧姐倒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了,不言不语,脸儿黄黄,益显得纤瘦,仔细看去,似有泪痕,只怕夜来将枕头都哭湿了。
“何苦!”他说:“自己糟蹋身子。”
“我想过了。”阿巧姐木然他说:“总归不是一个了局。你呢,我也弄不过你。算了,算了!”
一面说,一面摆手,而且将头扭到一边,大有一切撒手之意。胡雪岩心里自不免难过,但却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去安慰她。
“今天中午要请郁老大吃饭。”他说,意思是要早点出门。
“你去好了。”陈巧姐说,声音中带着些冷漠的意味。
胡雪岩有些踌躇,很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安抚的话,但实在没有适当的意思可以表白,也就只好算了。
* * *到古家才十点钟,七姑奶奶已经起身,精神抖擞地在指挥男佣女仆,准备款客。大厅上的一堂花梨木几椅,全部铺上了大红缎子平金绣花的椅披,花瓶中新换了花,八个擦得雪亮的高脚银盘,摆好了干湿果子。这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满院,又没有风,所以屏门窗子全部打开,格外显得开阔爽朗。
“小爷叔倒来得早!点心吃了没有?”七姑奶奶忽然发觉:“小爷叔,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不是!”胡雪岩说:“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
“为啥?”七姑奶奶又补了一句:“就一夜不睡,也不至于弄成这个样子,总有道理吧?”
“对。其中有个缘故。”胡雪岩问道:“老古呢?”
“到号子里去了。十一点半回来。”
“客来还早。七姐有没有事?没有事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七姑奶奶的眼睛眨了几下,很沉着地回答说:“没有事。我们到应春书房里去谈。”
到得书房,胡雪岩却又不开口,捧着一碗茶,只是出神。七姑奶奶已经有点猜到他的心事,如果是那样的话,发作得未免大快,自己该说些什么,需要好好想一想。所以他不说话,她也乐得沉默。
终于开口了:“七姐,昨天晚上,阿巧跟我大吵一架。”他问:“你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七姑奶奶不即回答,反问一句:“她怎么跟你吵?”
“她说:我有口风给你,打算不要她了。七姐,这不是无影无踪的事?”
七姑奶奶笑一笑,“还有呢?”她再问。
“还有,”胡雪岩很吃力他说:“说你骂我滑头,良心让狗吃掉了。又说我是见一个爱一个。”
七姑奶奶又笑了,这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爷叔,”她带点逗弄的意味,“你气不气?”
“先是有点气,后来转念想一想,不气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丘壑的人,这样子说法,总有道理吧?”
听得这话,七姑奶奶脸上顿时浮起欣慰而感激的神色,“小爷叔,就因为你晓得我的本心,我才敢那样子冒失,其实也不是冒失,事先我跟人商量过,也好好想过,觉得只有这样子做最好。不过,不能先跟你说,说了就做不成了。”她撇开这一段,又问到阿巧姐:“她怎么个说法?为啥跟你吵?
是不是因为信了我的话?“
“她是相信我给了你口风,打算不要她了,所以你才会跟她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