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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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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每天用机井水刷碗时,我都会担心地观察碗里的水,看其中有没有蚂蟥的卵包。
  农场这儿是上浸土,透水性不好。这种特性对庄稼生长不利,但造就了野地里星罗棋布的积水塘。它们的形状依着地势而成,大都是长橄榄形,也有卵圆形、圆形等其它形状,极漂亮,如仙女嵌在大地上的异形宝镜。池水异常清彻,几乎像是空无。水中的青草特别碧绿,长长的草叶随着缓缓的水波柔曼地摇曳。偶尔见几只小鱼或蛤蟆在水中游,就像是悬在虚空中,动作潇洒舒展。水塘最漂亮的时候是在夕阳将落时,晚霞把池水染上晕红,而水中景物如同加了滤光镜的风景照,显得特别柔和。
  大堰塘挖好之前,我和颜哲最初幽会就是在这些小水塘边。脱了赤脚在水中轻轻晃动,池水给我带来惬意的清凉。我对它们简直入迷了,有一天晚上,当晚霞再次染红池水时,我实在忍不住它的诱惑,下狠心对颜哲说:
  “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在里面洗澡,你帮我看着来人,行不行?――你本人也不准看。”
  颜哲笑着答应了。此前知青们洗澡是在邻庄的堰塘里,男知青晚饭前去,女知青在天色刚刚暗下来之后去,互相心照不宣,不会撞到一块儿。虽然我同颜哲恋爱已久,但这么在他视野里洗澡却是头一次。我对他不放心,再三警告他不许偷看,他很庄重地再次答应。他真的走开几步,背向着我。我很快脱了衣服,带着忐忑不安的新奇感,滑入水里。就在这时候,颜哲大步窜上来,一把把我从水里扯出来,搂在怀里。我那会儿羞恼成怒,竭力挣扎着,尖声骂他流氓,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他没有辩解,拿来衣服让我穿上,然后硬搬过我的脑袋让我看水塘,说:
  “你先看看水中有啥再骂我不迟。先看看吧。”他笑着说,“我承认,你下水前我确实偷偷溜了一眼,不过没看到你,却看到水里有东西在游,又过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东西是啥。对不起你啦,这么着把你赤身裸体从水中揪出来。不过,我知道你最怕这玩意儿,所以――只好当流氓了。”
  我正在气头上,硬着脖子不理他,不过最终被他把脑袋扳过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水中有蚂蟥,有七八条之多,青黑色的身体,背上有五条黄色的纵纹,个头很大,伸展开时大约有一柞长,两头尖尖,犹如拉长了的纺锤。它们在水中一屈一伸,游得非常写意。如果不是我先天的厌恶,甚至可以说它们的泳姿非常舒曼潇洒。它们的风度自信和从容,就像知道自己是这片小天地的主人。
  我止不住打一个寒颤,又是一个寒颤。如果不是颜哲把我拉上来,那――往下我不敢想了。我感激地偎在颜哲怀里,歉然地亲亲他。那晚我们在这个水塘边留连了很久,看一池抹了晕红的水逐渐变黑。我不敢再脱赤脚伸到水里了,想起从前经常这样做,心里非常后怕。我想不通为啥这样美的地方,偏偏同时存在着最丑恶的造物,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居心叵测吧。
  新堰塘挖好后,我俩就不在这些天然水塘边幽会了,男女知青洗澡也改在新堰塘。多少有点奇怪的是,我们在新堰塘里始终没有发现过蚂蟥,我想也许这是因为堰塘新挖的缘故?不大可能,因为连机井中蚂蟥也能进去。但很长时间确实没在这儿发现蚂蟥,我曾为此暗自庆幸,因为一旦连这块净土也失去,以后再想洗澡就没地方可去了。
  可是现在,颜哲的消息揉碎了这块最后的净土。想起此前一直抱着这个虚假的安全感在这儿洗澡,昨天还来洗过,让人不寒而栗。我发愁地说:
  “以后我是不敢来堰塘洗澡啦,只能打点井水在屋里洗了。”
  颜哲很抱歉,似乎这烦恼是他给我造成的:“秋云我真不想告诉你的。不过,这么怕蚂蟥真不像你的性格。再说,从种水稻后,你不是已经不怕蚂蟥了吗?”
  农场原来都是种麦,第二年开始改种水稻后,我不得不同蚂蟥正面遭遇。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羞于告诉别人,因为老农们和男知青们好象一点儿都不怕,提起蚂蟥,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男知青中,其实颜哲和我一样惧怕蚂蟥,至少是厌恶吧。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外露,那会让人笑话的。
  不过我能看穿他的内心。听见他学着别人、用不在意的口气谈论蚂蟥时,我不由得想:在这个世上,当个男人比当女人要难。
  其实,同蚂蟥真正的遭遇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第一次下水田薅稻秧,我坐在小板凳上,两只赤足浸在泥水中,心中一直提心吊胆,不时提起双脚悄悄看看。有个把小时,一直没有发现蚂蟥,我的心渐渐放下了。两个钟头后,我再次提起双足,忽然发现脚踝处一缕细细的血丝,心头忽地一震。果然有一头小蚂蟥正在小腿处安静地吸血。我为这个场面担心过多长时间啊,其实真碰上了,也不过如此。此前老农们已经介绍了对付蚂蟥的方法,我忙用放在手边的鞋底用力拍打,蚂蟥掉下来,我用草叶夹着它,到田埂上找块石头仔细把它砸烂。因为老农们说,蚂蟥的命非常硬,轻易弄不死它的。最好的办法是用一根棍子捅到它的肚子里,把它的体腔翻个里朝外。不过这样的操作我绝对不敢干。
  其后被蚂蟥吸上就变成常事,有时甚至同时吸附上三四只。次数多了,反而没了惧意。开始我把捉到的每一只都认真砸死,但在稻田里想找一块儿石头并不容易,干活那样紧张,不容许我每次都跑回田埂上找石头。后来我们变得麻木了,从腿上取下蚂蟥,远远扔到旱地上了事。至于它会不会重新爬回水田――这是肯定的――只有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颜哲说我不怕蚂蟥了,我摇摇头:“我不怕蚂蟥吸到腿上,仍然怕它在洗澡时钻到身体里。”
  他笑着说:“那是你自己吓自己,蚂蟥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多人每天来洗澡 ,谁被蚂蟥钻到肚里啦?”
  我强辩道:“可能已经有了,老婆儿语说,蚂蟥能在人身体中藏几年,才让你犯病。”
  颜哲不和我辩,笑着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我以后也不敢下水洗澡了。”
  对蚂蟥究竟能不能钻到身体里,我们都拿不准,就把这个话题撂开。其后农场最漂亮的一头北阴黄牛据说死于蚂蟥,而且据说是蚂蟥钻到它的百叶(牛胃)中去了,但这个事实的真假我不敢判定。
  我说:“对了,大姐今天让人捎来一瓶油泼辣椒,她知道你爱吃辣椒,专为你做的。明天我给你送去。”
  我只有一个姐姐,按北阴的习俗只叫姐,不叫大姐,不过我从小习惯这样称呼她。大姐长我十岁,从小就疼我,整天把小不点儿妹妹扛在肩膀上出去玩。大姐15岁就出去工作,在旧城县托修厂当车工。等我下乡时,大姐已经是俩孩子的妈,家境又苦,几乎熬成老女人了。
  我下乡的地点挑选了旧城县就是冲着大姐来的,爹妈说有你大姐在那儿,多少有个照应。颜哲则是随我而来。我刚下乡不久,大姐骑自行车骑了45里来看我,那时正是农场最艰难的时候,大姐看见我的胳膊腿在袖口和裤口处晒得黑白分明,红薯面窝窝出了绿毛还放在床头舍不得扔掉,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帮不上妹妹多少忙,但我回家路过旧城县时,她总要买一斤鸡蛋,满满炒一碗,端给妹妹吃。为人木枘的姐夫这时总要领着小外甥们出去玩,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怕孩子们眼馋,平时他们哪舍得让孩子们吃大碗的炒鸡蛋。
  肚里没一点油水的我吃得那个香啊。我也领颜哲去过大姐家,那次大姐又多炒了一碗鸡蛋。这会儿我说大姐专为他炒的辣椒,他只是笑,不说话,笑容里有鬼鬼道道的东西。我问:
  “你笑啥?我知道你对我大姐有意见,去了一次,以后再也不去那儿。没良心的,我大姐可没慢待你!那碗炒鸡蛋把你撑出毛病啦?”
  他被我问急了,才说:
  “大姐确实没慢待我,但我看出来,她不同意咱俩的事――所以,她也不会专为我炒这瓶辣椒,你不用蒙我。”
  颜哲说得对,大姐私下里确实和我有过一次长谈,坚决反对我和颜哲谈恋爱,不是对颜哲本人有啥看法,而是看不上他的家境,说这娃儿政治条件和经济条件都太差,会拖累你一辈子的。大姐凄然对我说:
  “贫贱夫妻百事哀。记着大姐这句话,要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过,我不知道颜哲咋看出来大姐的反对,仔细回想,他在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并没有任何表露啊。
  我没有与大姐争论,但与颜哲照常来往。这瓶辣椒是我让大姐炒的,我的确没明说是为颜哲,但大姐应该能猜出来,她知道我平素不怎么吃辣的。在这件事上我玩了个一箭双雕的小心眼,既想让大姐知道我对颜哲的态度,又想拉近颜哲同大姐的距离。这会儿颜哲猜透了我的小心眼儿,我也就笑着不和他争辩了。我把头倚在他肩上,安静地看着浮云在明月旁游荡,颜哲也安静下来,陪我。
  “颜哲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啦,那天我家从北京回到老家,你和庄学胥一伙儿正在我家院子里挖蚂蚁窝。你当时不到六岁吧,又黑又瘦,标准的丑小鸭。没想到丑小鸭今天变成天鹅啦。”
  “我算啥子天鹅呀,最多算个绿毛鸭。”我自卑地说,“颜哲你知道不,你,还有你的爸妈,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什么?”
  他回过头注意地看看我:“是什么?”我微笑着睇望着夜幕上的明月疏星,有意卖关子,不回答他。有些美好的东西最好不要说出口,即使对自己心心相印的恋人。我愿把那个印象永远暗藏在心中。
  2 蚂蚁的学问
  颜家是北阴有名的四大世家之一,全盛时有近千亩地。解放后,颜家在农村的田产和房产都被没收,分给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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