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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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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坡上的黑亮亮的铁砂,十分眼红,嘀咕着:
  “你们咋恁有运气哩。”
  我高兴地说:“不是运气,是我颜伯伯长有‘看宝眼’!”
  那两人走了。学胥哥比较贼,远远盯着他们,发现他俩回去后正在跟同伴们嘀咕,然后开始收拢家什,看样子是想往这一带凑。学胥哥忙问:
  “颜伯伯,这个富矿大概有多大范围?”
  颜伯伯没弄清他问这个问题是什么目的,大致对他指了指,学胥哥赶忙在富矿的周围划了边界线,又到沙滩上折了一堆柳条,沿边界线插上。等那伙人过来,国境线已经建好了,他们当然知道这些界线是啥意思,只好在线外止步,但又不死心,尴尬地看着我们。一直在弯腰泼水的颜伯伯刚才没发现庄学胥的跑马占地,这会儿瞥见这一幕,忙走过来,拔掉了作篱笆用的柳条,笑着说:
  “来吧,来挖吧――都是为了1200万,还分啥你我?”
  1200万吨是那年全国的钢铁指标,后来减为1070万。那群人高兴了,乐哈哈地笑着,在我们旁边扎好阵地,大干起来,当然最富饶的那块矿层还是留给我们了。学胥哥起初有点不乐意,不过没再坚持,大概他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不对。本来嘛,所有人都是为了同样的目标,而且这些劳动都是义务的、无偿的,即使哪个小组淘的铁沙再多,也不会得到一分钱报酬。既然如此,在“共0、纸伞、绢扇、琉璃花瓶。厂里的集体宿舍人满为患,后来的人无处容身,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产主义式”的大场面中弄出一块“个人主义式”的小圈子,是不是太哪个了?
  那天我们淘了120斤铁砂,满满一铁桶,远远超过别的小组。在收工前的评比中,我们夺到冠军,一面红色的冠军旗插在我们的铁桶上,颜哲哥和学胥哥抬着铁桶,高兴得满面红光,连担子也不觉得沉了。
  快要离开白河时,我们见到一对外国黑人夫妻,黑得浑身发亮,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他俩站在小寨门门洞里,久久地望着下边如蚁般的人群,咕咕噜噜地和翻译说着话。我们经过时,男黑人看见了我们抬的铁桶上的小红旗,看见了这群小家伙飞扬的喜悦,大概也看到了颜伯伯夫妻的书卷气――在满眼的光脊梁中,唯有他俩衣衫整齐――就走过来,主动和我们说话。翻译笑着说:
  “这位先生是问你们……”
  不过他用不着翻译了,颜伯伯已经接过话头,用同样咕咕噜噜的外国话和黑人谈起来。两人谈得十分尽兴,做着手势,不时大笑着,有时黑人妻子也插上两句,翻译反而被撂到一边。我们把铁沙担子放下来,围着他们听。我悄悄问颜哲哥:
  “这些洋话你能听懂不?”
  颜哲哥说:“是英语。这个黑人的英语不大标准,不过我大致能听懂。”
  我央求他:“那你给我们翻译吧,行不行?”
  颜哲哥答应了,竖起耳朵听着,断断续续地翻译:
  “这人说他是非洲一个国家,加纳,驻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是来北阴购买玉雕和烙花工艺品的,顺路来工地上看看。他说:不久前他参加过北京十三陵水库的义务劳动,是中国外交部组织的,工地上的劳动热情让他很感动,非常感动,没想到在偏僻的北阴市又看到了同样感人的一幕!”
  下边一段话黑人说得很快,好像很激动的样子。颜哲凝神听了一会儿,小声说:
  “这一段话我听不大懂,大致意思是:他说,西方国家一再宣传,说中国人的劳动是被迫的,是屈服于铁丝网和皮鞭,说中国人是一群没有思想的蓝蚂蚁,那真是最无耻的谎言和污蔑。他说,他不知道中国政府用什么办法,激起了民众这么广泛的热情,他对此由衷地佩服。”
  “那颜伯伯说的啥?”
  “我爸说:中国和非洲都遭遇了几百年的苦难,现在我们都在努力使自己的伟大国家复兴。他本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从英国回到祖国,对这个决定他决不后悔。”
  听着颜哲哥哥的翻译,我对这俩黑人夫妻很有好感,也更钦佩颜伯伯,因为那个黑人不知道,而我却知道,颜伯伯这会儿头上还顶着“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对象”的帽子哩。
  黑人最后一段话说得比较慢,咬字很重,表情也比较奇怪,似乎很沉重很失落的样子。颜哲翻译说:
  “你们听!听听他这句话!他说:在我的国家里,人民还远远没有组织起来,什么时候我的人民能像中国人这样干活,我的国家就有希望了!我真盼着这一天哪。”
  听了这句话,我们既感到自豪,对这位“黑人铅笔在城市地图上标出,它们就构成一个字母,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倒置的W,首尾两点之间距离没那么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大伯”也更亲近了。
  最后黑人满脸笑容,与颜伯伯袁阿姨握手,和孩子们轮流握手,还把个子最小的我抱起来亲了一下,同大家告别,坐车走了。
  这场淘铁砂运动持续了几个月,那段时间所有学校都没上文化课。但非常遗憾,我们的热情之花最后被证明是“荒花”(北阴土语,指不会结果实的花)。那么多人淘来的铁砂,后来变成了奇形怪状、勉强可以被称作“铁块”的东西,只是为学生们清理校园的义务劳动增添了一点内容。热情洋溢的大跃进很快被抛到脑后,随之是三年灾害,这些忘我劳动的蚁众变成了饥饿的蚁众,唯一保留的生物本能就是觅食――不过,不是像蚂蚁那样为族群觅食,而是为自己的小家觅食。
  在三年困难时期,我家和颜家一直相濡以沫。我妈蒸好野菜或豆腐渣馍,总要给颜家送一点。这些从大城市来的书呆子们的觅食本能弱一些,不像我妈,钻窟窿打洞也能给孩子们找来吃食,像马齿菜、灰灰菜、野苋菜、面条菜、扫帚苗、木花(树上长的一种又白又肥的肉虫虫,无花果树上特别多)、蚕蛹、蚂蚱、道士帽(脑袋像道士帽的一种蟋蟀)、豆腐渣、嫩蓖麻叶、嫩刺角芽(这种野菜吃多了会造成贫血,但那阵儿顾不上担心这个)、用包谷棒子磨的“人造淀粉”等。其中的美味是瓜农们用的饼肥,即花生榨油后剩下的残渣,颜色黄澄澄的,吃起来味道满不错呢。
  我大姐那时已经在旧城县当工人,虽然远在百里之外,但一颗心仍挂在家里。她空闲时间就四处找野食,检麦穗、遛红薯、采榆钱儿(榆树的果实),然后像田鼠一样,一趟一趟地往北阴的家里搬。有次她动用积蓄买了一小袋黄豆,用自行车拖着,高高兴兴地送回家。旧城县离市里有120里地,等她走到门口,停下车,立即傻眼了:后座的黄豆袋子没捆好,不知道啥时侯掉了。那时候天色已经落黑,再回去找就太晚了,但这一袋黄豆太宝贵了啊。她没有进屋,哭着走上回头路。好在她走时带着一把应急的手电,顺着来路找了七八里地,那袋黄豆还好好地躺在路边,因为天黑,没人发现。大姐破啼为笑,绑好袋子赶紧往回蹬。那天我半夜被惊醒,见大姐满头是汗,正高高兴兴地给妈诉说找黄豆历险记。妈心疼地直骂她:傻,守财奴,天这样黑还回去找,碰上坏人咋办,终不成为一袋黄豆送了命?不过那时虽然人们都挨饿,社会秩序还好,没有听说有拦路抢劫的。
  慢慢地,所有这些能进嘴的东西都越来越难找了,原因很简单,全国有六亿双眼睛在找它们。到三年困难时期的最后一年,我记得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我妈浮肿了。她为全家寻觅来那么多的吃食,但她本人却浮肿了,小腿虚胖,用手一摁就摁出一个深坑,很久不会复原。其实这还算轻的,农村好多妇女饿得患了子宫下垂病,子宫从阴出嫩芽, 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道里坠下来,用公家免费发放的子宫托托住后才能勉强行走。妈是把吃食匀给我爹和我了。我爹当搬运工,拉人力车,这个活计俗话叫“毁人炉”,干长了身体会熬垮,所以搬运工们即使再穷,吃饭时都不心疼,二两小酒,一盘猪头肉是少不了的。三年困难时期,猪头肉是吃不上了,妈只有从牙缝里省出来一点粮食贴给我爹。我爹知道妈得浮肿病后,很心疼,从此吃饭时逼着我妈先吃。
  我记得的第二件事是颜伯伯下了狠心,动用了颜家的老底儿,买了两麻袋红薯干,给我家一袋,他家一袋。他说,再难,也要让两家人熬过这个荒年!两袋薯干共花了250元,这在当时可以买到三间新瓦房了。颜伯伯工资很高,每月150元,是全市教师中最高的。但他们夫妻两个都不会“扣着”过日子,比如他喜欢听京戏,来北阴市后,这儿没有京剧团,他就改听汉剧并很快迷上了。据他说汉剧叫汉调二皇,实际是京剧和所有皮黄腔系剧种的真正源头哩。他虽是本地出生,但不喜欢豫剧,说豫剧唱腔太吵,戏词太土,而汉剧的戏词较为文雅,其剧目如祭风台、李密降唐、九焰山等,他是百看不厌。他每个周六都要带家人去看戏,如果不坐人力三轮的话,就一家三口手拉着手走着去,在我们城市也是一道景观,因为那时不兴男人和女人拉手的。颜伯伯也带我去过几次。他到了戏院门口后不用到售票处去买票,找一个卖瓜子的老头买几包瓜子和一盘精致点心,不用他张口要,老头就会主动把买好的前排好座位的票给他。这种做派,这种奢侈,在我爹妈看来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我妈经常劝袁阿姨:
  “袁家妹子,可不能这样大手大脚,好年景也不能忘了灾年啊。”
  袁阿姨平和地笑笑,以后仍是我行我素。事实证明了我妈的远见,等灾年来临时,颜家几乎没有什么积蓄。颜伯伯决定买这两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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