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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得问得。小人袁野,是个无家之人。一月前流落至此,这家老爷人好,关照我做了先生。其实也教不了什么,就是陪小公子玩耍罢了。”
崔怀岳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还真是个秀才。这话想来是真的,否则只要找这家主仆一问,谎言便很快会被戳穿。不过他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人就连头发缝里也找不出一丝书卷气,难道自己竟会看错了?
突然,他一掌拍到桌上,怒道:“还敢撒谎!我问你,既然是教书先生,你这屋里为何连一本书都看不到?”袁野一愣,随即道:“大老爷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只因为上回住的客店走了水,将小人的东西烧了个精光,只剩下这身衣服。要书的话只管问东家要。东家是个有学问的,有一屋子的书……”
崔怀岳呆呆听着,心道原来他竟然是个吃百家饭的教书先生,躲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难怪到处都找不到。躲过了风声不说,还落得清闲,得空出去销销赃,呆几个月换个地方,定然不会惹人起疑。崔怀岳暗中再赞这小贼果然绝顶聪明,抬头看他一眼,又觉得有些动摇。
这人油嘴滑舌,一脸泼皮无赖相,说他像什么都行,就是不像个读书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他皱起眉,决定不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单刀直入道:“你倒是很会捡啊。除了这个,你还捡了一对铜瑞兽、一只鸳鸯纹羽觞、一枚古铜镜是不是?在哪儿捡的,别是哪个坟堆里头吧?”那袁野顿时一个哆嗦,赶紧申辩:“大人您可别吓唬我,我胆儿小,大白天里都不敢往坟地里去!我只捡了这个盒子,别的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大人红口白牙地冤枉小人,小人情愿上公堂对质!”
崔怀岳面沉如水。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遇上了最难缠的对手,现在的难题反而被挪到自己这边。此时若是一上公堂,便一切都完了!这小子只要熬点刑,咬紧牙关死不认账,至多在大牢中关些日子,一旦放出去便会杳如黄鹤。
他冷笑一声,一抬右手,一枚柳叶刀变戏法似的弹到掌心。手指一弹,白光一闪,刀子又快又准地扎到袁野的大腿上。鲜血迅速沿着裤腿漫延开,眨眼间上半截裤腿已染成红色。
袁野痛叫一声,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上下立时冒出一层浮汗。他不住喘息着,如今的处境可是大大不妙。几处大穴被封,左臂被卸,软绵绵地垂在身旁,右手被缚,就连想用手压住伤口止血也没可能。他一阵惊慌,这样的伤口若是置之不理,不消多时他便会失血而亡。
恍惚中,只听到崔怀岳那略带笑意的阴沉声音:“我先前只知道你能偷,不想你还这么能说。只可惜你说的话都不是本老爷想听的。”
他满意地看着袁野,后者面色惨白,震惊中带着慌乱,再也不似先前那样一脸油滑了。他知道火候已到:“只不知是你说得快呢,还是这血流得快些!”说着便要上前拔下刀子。
袁野强打精神,咬牙恨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若下手便永远也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他话音未落,人已昏了过去。
三、变数
崔怀岳一愣,这话听似使气斗狠,却十分清醒在理,可万万不能现在就把人整死。他把袁野搬到床上,又撕下一缕布条将他的大腿紧紧扎住,止住流血,却没拔出小刀。他非常明白,一把刀子插在身上就算不致命,也足够令人崩溃。死命一掐人中,那小子便呻吟着慢慢醒转过来。
“我再问一遍,东西藏在哪儿了?”
袁野抬起眼睛,一脸迷茫,半晌才迟钝地摇摇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两个字:“不知。”崔怀岳怒极反笑,发狠道:“那好,我们就慢慢熬!”一伸手按住他脱臼的左肩,指尖稍一吐力,袁野全身便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崔怀岳知道,现在的情形,两人正在进行一场艰苦的拉锯战。袁野凭借的是忍性,而他需要的则是耐心。眼下看起来虽说是他处处制着袁野,可是他心里明白,两人其实是势均力敌的。
正在此时,只听院门口一个小孩不住声地嚷着:“袁先生!袁先生!”两人同时变色。
如此一来,形势又发生了剧变!
——虽说崔怀岳是官,袁野是贼,可是眼下之势,官比贼更加见不得光。崔怀岳只要在人前亮出身份,便只得两种选择:要么马上放了他,要么抓他上公堂,而这两个都不是上上之选。可袁野定是一百二十个愿意上公堂受审,也好过在此熬私刑,生不如死。
来人是这家的小公子,小名叫做蚕豆,年方八岁,眼下正是袁野的学生。这蚕豆活泼好动,煞是可爱,只是有些蠢笨。好在袁野也没心思做先生,正经的没教多少,倒教了他不少捉虫逮鸟的法子,惹得蚕豆无比崇拜。原本两人说好今天下午一起去买个蟋蟀,袁野正是惦记此事才提前收摊回家,却不想遇上崔怀岳。蚕豆左等右等不见人,便跑来寻他。
袁野那张半死不活的脸开始放光,现出几丝生机。
崔怀岳冷静迅速地审视一番:袁野现在的样子,右手被绑在床柱上,腿上还赫然插着一把刀,进来的就算是个瞎子,也必定会惊得双眼溜圆。好在他崔怀岳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有的是办法。
他一把扯过薄被将袁野全身盖好,又松开他的右手,小声威胁道:“敢玩花样,我立刻杀了你!”袁野顺从地点点头。他明白崔怀岳这话可决不是威胁。崔怀岳也握有一张王牌,那只螺钿漆盒可是一件货真价实的赃物,虽然在公堂之上不足定他个盗墓罪,可是若加个“拒捕”的罪名,杀他便合理合法了。
说话间蚕豆已推门进来,见袁野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奄奄一息,顿时大吃一惊,赶紧扑了过来。崔怀岳立刻将他一把抱住,不让他靠近床边,嘴里哄道:“先生病了,别闹他。”
蚕豆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人,奇道:“你是何人?”“我是他叔父,今天来看他,不想正赶上他生病。刚刚给他请过大夫喝了药,正发汗呢。”他这话正是顺着袁野刚才的瞎话往下编。在门口时袁野自己亲口认下了他这个堂叔,不怕他不承认。
袁野躺在床上,心中已将崔怀岳的祖宗八代挨个儿骂了个遍。这厮够毒,居然说已经请过大夫喝过药,接下来可不就是要静养了?蚕豆人又傻笨傻笨的,只要被哄了出去,便绝对不会再回来。
他心里一急,脱口道:“蚕豆,昨日让你抄的文章快拿来我看看。你爹说过今晚要查你功课的!”崔怀岳脸色一凛,知道这小子必定是在捣鬼,一时却找不出玄机所在,登时炸出一头汗来。
这话听着平常却大有深意,蚕豆若是有半分机灵,便应立刻发现其中的破绽。袁野心中不住地念叨:好蚕豆乖蚕豆,你好歹也机灵一回吧!
可是想要蚕豆变得机灵,那就好比求日头从西边出来。只听蚕豆呵呵傻笑两声,脆生生道:“袁先生你可不是病傻了吧。你认的字还没我多呢,连拿本书还上下不分,看什么看。再说了,爹前天就出门去了,要走半个月,还是你领着我一起送他出的大门口呢。”
袁野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昏死过去。他只恨自己怎么会碰上这么个笨学生。脑子笨倒罢了,最要不得的是嘴还快,问一答十,连家中人口空虚这点老底也亮了出来。
崔怀岳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他勉强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拍拍蚕豆的脑袋:“可不是病糊涂了,净说胡话呢。你还是自己玩儿去罢。”
接着,袁野只好用绝望的眼神,目送蚕豆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房间。
崔怀岳把蚕豆送出门,便立即回来将房门栓死。他走回床边掀开被子,看了看还插在袁野腿上的刀,伸手握住刀柄轻轻一转。袁野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冷汗像小溪似的源源不断从他前额颈后直往下淌。
崔怀岳冷笑一声:“好你个教书先生,现在还不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也觉得蹊跷,既不认字,又怎么会被聘为先生?
袁野嘴唇发白,牙关不住打战,喘息道:“小人没说谎……小人确是这家小公子的先生,可没说过是教书先生。”
“一派胡言!天下哪儿有你这样的先生?”
“小人略懂点腾挪擒拿之术,在此教小公子几手防身,换口饭吃。”
“哦。”崔怀岳顿时恍然大悟。这才说得过去呀,“好聪明的先生,刚刚你是想让小公子替你递消息出去吧,递给谁?你还有同伙不成?”
袁野湿得全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虚弱地摇着头:“真的没有同伙……我只想让小公子发觉不妥去告官。小人宁愿上公堂、下大狱、秋后问斩,也不愿……”
“混账!”崔怀岳一怒之下抢道,险些又要再动刑,可看着袁野气若游丝的样子,仿佛再碰他一碰便要咽气了,便只得生生住了手。何况这小子年纪虽轻,倒熬得痛,硬来恐怕不行。
他略一思索,在床边坐下,循循善诱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白白送死?再说这点儿事,也不至于断送你的性命。我们不如私了吧。”
此言一出,袁野那双已经失了神采的眼睛霍地瞪圆了。他一直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么!
四、讨价还价
话过两个月前,知州寇诘翻阅这一年来的所有刑案档案,忽然就感觉大大地不妥。
这段时间,竟连续出了几桩悬而未决的命案,且都具有三个共同点:
一、死者都是被官府盯上的江洋大盗;
二、这些江洋大盗死前都发过横财;
三、人死见尸,横财却不翼而飞,再看仵作的验尸报告,凶手的手法、兵器竟都似出自公门。
寇老爷顿时大吃一惊。他是个精细人,马上明白了自己的衙门里恐怕出了内鬼,于是按下不发,背地里却向附近的驻军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