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惊地亲吻那金黄的轭”。她指出,群众对纳粹党的极权主义的拥护是不可以以“被迫”或“被蒙骗”作为理由加以开脱的,尤其是知识分子。在关于文革的回顾中,她沉痛地反省说:“任何一位知识者,对自己民族的文化沙漠期的形成,都负有责任。”说得低调一点,这责任,惟在“应该开口说话”而已。但是,对于如何行使“说话权”,这里便多出了一个立场问题。筱敏强调说,“言说的是个人的思想,而非钦定的思想”;她简直以一种不容讨论的语气指出:“任何一位知识分子,在狂躁的时代里,都有义务摆脱集团思维的模式,回到纯粹的个人立场。”筱敏写了知识分子当中的优秀代表,他们都是为了争取独立思想和自由言说的权利,而成为危险和死亡的自觉的承担者的。在《两位女性》一文的结尾处,筱敏援笔写道:“我们的幸存,是由于有人在我们的前头承当了不幸。”明显地,这里带有一种自审意识,一种深沉的痛感
。
其实,筱敏的所有文字,恐怕都是这种痛感的释放。她写社会历史,写革命,写自由,写民主,写知识分子,写家庭和女性,都来源于对自身困境的深切感知和深刻内省,而并非来自逻各斯世界。也就是说,这一切对她来说到底不是公共话题,而是私人话题。所以,她在写作的时候,才有了被粉碎的感觉,疼痛穿心的感觉。对于类似体积大小,分裂,粉碎这样的现象和意象,筱敏是极度敏感的。可以看出,在她那里存在着一种压力恐惧症。所有的拒绝和对抗都源于恐惧。也正因为如此,她的优美的诗意文字,就多出了一种意外的物质。在使用同一种文字的时候,别人是明亮的,她是灰黯的;别人是飞扬的,她是沉降的;别人是箭一般直达的,而她则是扭曲的,一如植物的带有粘液的卷须,自我保护般地老是向内侧缠绕再缠绕,回旋再回旋。
刘亮程是九十年代的最后一位散文作家。他才过“而立”之年,却经历了中国农村几千年的世事沧桑。多少庄稼人,牲畜,田野,小麦和树木,在他的眼中化出化入,生死衰荣。他活得太久了。
是丰沃而贫困的土地培养了他的感情,他的哲学;当他以同样为土地所赋予的思维和语言,去讲叙所有一切时,散文界就立刻发现了:这是一个异类。他的作品,如同顿然隆起的一片裸呈的泥土,使众多文人学者精心编撰的文字相形失色。他的作品,阳光充沛,令人想起高更笔下的塔希提岛,但是又没有那种原始的浪漫情调,在那里,夹杂地生长着的,是一种困苦,一种危机,一种天命中的孤独无助,快乐和幸福。而整个散文界,却早已被移植到一个阴凉幽雅的所在了。
对于故土,那村庄里的生活,刘亮程满怀感恩的深情。在回顾生命的来路时,他是自豪的:“看看,我的生命上抵高天,下达深地。这都是我在一个地方地久天长生活的结果。”他在《住久了才算是家》一文中,有一段自白说:“我一直庆幸自己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在我年青的时候、年壮的时候,曾有许多诱惑让我险些远走他乡。但我留住了自己,我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是没让自己从这片天空下消失。”对他来说,家园并非如哲学家所譬喻的虚幻的所在,而是一个同个体生命切实相关的地方。它有着比“出生地”一词更为丰富的内容,不仅代表空间,而且代表时间,是世代相传的故事以及现实生活的全部。那里的阳光和空气早已化为自己的体温,混和了自己的气息,即使远走天涯,仍然留在体内,激起永久的渴望和怀想。
刘亮程走不出家园。他自称是一个扛着铁锹“闲逛”的人,因此,在他那里,根本不存在类似“城市人的闲情逸致”;他不断转悠,却依然留在原处;像他描写的那条老狗那样,成了村庄的一部分。他一直在内心里琢磨:从房子到家,从道路到归宿,从播种到收获,从这种活计到那种活计,从这具生命到那具生命。他听灰鸟动听的鸟语,他找草绳拉直歪斜的胡杨,他走向虫子,走向老狗,老马和老人,体会那垂暮之年的悲怆。《寒风吹彻》一文,写到一个老人在冬天里冻死,他感叹道:“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应当承认,乡村的悲剧不同于城市的悲剧,农人的悲剧不同于市民的悲剧,前者不但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因此更为惨苦。
在人畜共居的村庄里,人与畜的命运总是连在一起:“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刘亮程随时随处感受着如此一般的生命,彼此相通的灵魂;于是,他得以借助村庄里任何人或任何畜物,以不同的身份,方式和口吻,表达同一种哲学。“我喜欢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一辈子。”这是一种哲学。“我们干完的事,将是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事情。”“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这是一种哲学。“我没骑马奔跑过。我保持着自己的速度。一些年人们一窝蜂朝某个地方飞奔,我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遗弃。另一些年月人们回过头,朝相反的方向奔跑,我仍旧慢慢悠悠,远远地走在他们前头。”这又是一种哲学。这类哲学不同于那类由僧侣和学者操作的经院哲学,那类根本无法消化的系统哲学,那类学术呓语。这是“乡土哲学”;是一种生活态度,就像盐溶解在水里一样,散布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地方。关于乡土的散文,萧红、沈从文、孙犁、汪曾祺、贾平凹,用笔多在描述故事,人物,风俗,点染氛围,或添加一些抒情性的文字。无意于这一切,而集中于写一种哲学,一种心理文化,刘亮程是独步的。在他那里,始终有一种“命”的纠缠,这种纠缠便构成了哲学,决定着他的散文内容,甚至写法。
我们发现,刘亮程的哲学是有一条粗大的根牵系着的,那就是:世界从来如此。对庄稼人来说,这是历史实存,也是未来宿命。刘亮程在写他的生命体验时,常常触及“偶然”,人和活动的命运因偶然而岔路丛生,前途迥异。结局如此,原因盖在于偶然无法克服必然,偶然之后定是必然。黑格尔式的结论:“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表面上看起来,作者对这种保守的哲学思想是认同的,所以通篇不见批判的烟焰。在他的笔下,村庄是太平世界。做一条小虫,一条狗,或是一棵树,长在村前村后都没关系,只要不开花,长得不直,便不会挨斧头。“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其实,做一个人也如此。村庄里一切的位置都已固定,无从挪动;也就是说那种镇定的力量——无论传统,无论体制——是过于庞大了,是荏弱的生命所不堪承受的。实际上,刘亮程在此已经写下他的潜台词,一种有如鲁迅笔下的狂人般的反诘:“从来如此便对么?”这样,在刘亮程的文本中,凡是合理的地方都成了不合理。哲学产生了反哲学。无论显隐,两种哲学的对立是明确的:一是肯定,维持,忍耐;一是否定,变革,反抗。然而,最令人震撼的悲剧事实是,人类生不堪命的反抗,在刘亮程的笔下就是“逃跑”。逃跑是不容易的。在《逃跑的马》中,他写到惟一跑掉的一匹马,这样说:“我们没有追上它,说明它把骨头扔在了我们尚未到达的某个远地。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追它。那是我们看不到的、马命中的死敌。马逃不过它。”这叫绝望。作为绝望的反抗,逃跑,毕竟敞开了一种未来的可能性;更为残酷的是,像文中的另一匹马那样,“放弃跟命运较劲”,老了以后被人拴在草棚里,气息奄奄地等待死亡。在《城市牛哞》里,作者偶遇的牛群则不但不能逃跑,连求平静的老死的机会也不可得。它们并排站在卡车上,像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乘客,带着天真而好奇的目光穿过市街,直至屠宰场。文章写道,“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种叫市民的承揽了,他们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为肉和皮子被运到城市。”而牛知不知道它们的下场呢?牛会不会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时还做着各种美梦呢?接着,作者将文路突然引到自己的身上:
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跳出来的那一个。
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
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
这是狂哞,是撕心裂肺的声音。惊恐,愤怒,决绝,整个中国文坛听不到这种声音。没有一个来自乡土的作家,能够如此看待自己的出身、处境和命运。对于草原,知青张承志只是一个“移民”,没有根。贾平凹的根在名士的烂泥塘里给沤掉了。张炜的根,实际上扎在表层。刘亮程是惟一的。他的文字,也许失之单调,琐细,散漫,甚至雷同,但是,根可以补偿一切。
在同一篇文章中,刘亮程这样写下自己对牛,其实也是对同类遭际的特殊感受:“多少次我看着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轻轻松松地宰掉,它们不挣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声,似乎那一刀捅进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他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替千千万万头牛在逃啊逃,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终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们再认不出来。我尽量装得跟人似的,跟一个城里人似的说话、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动物。我沉默无语,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