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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她重复道,“可是主任也老了,许多人都老了,却都不像那样。”
“那是因为我们不让他们像那样。我们给他们保健,不让他们生病,人工维持他们的内分泌,使内分泌平衡,像年轻人一样。我们不让他们的镁钙比值降低到三十岁时以下。我们给他们输进年轻人的血液,保证他们的新陈代谢永远活跃。因此他们就不会老。还有,”他又说,“这儿大部分人还没有活到这位老人的年龄就死了。很年轻,几乎毫发无损,然后,突然就完了。”
可是列宁娜已经不再听他的。她在看着那老头。老头非常缓慢地往下爬着,脚踩到了地上,转过了身子。他那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异常明亮,没有表情地望了她许久,并不惊讶,好像她根本不在那儿,然后才慢慢躬着身子从他们身边擦过,趔趔趄趄走掉了。
“可这很可怕,”列宁娜低声说,“很可怕。我们不该来的。”她到口袋里去摸唆麻,却发现由于从来没有过的粗心把唆麻瓶忘在宾馆里了。伯纳的口袋里也是空的。
列宁娜只好孤苦无靠地面对马尔佩斯的种种恐怖,而恐怖也确实接踵而至。两个年轻的妇女给孩子喂奶臊得她转过了脸。她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猥亵的事。更糟糕的是,伯纳对这令人作呕的胎生场面不但不是巧妙地置之不理,反倒公开发表起了意见。唆麻效力已经过去,他已为早上在宾馆的软弱表现感到羞耻,便一反常态,表现起自己的坚强与非正统来。
“这种亲密关系多么美妙呀,”他故意叫人难堪地说,“它会激发出多么深厚的感情呀!我常常在想,我们因为没有母亲可能失去了什么,而你因为没有做过母亲也可能失去了一些东西,列宁娜。想象你自己坐在那儿喂着自己的婴儿吧……。”
“伯纳!你怎么能这样?”一个患结膜炎和皮肤病的老年妇女吸引了她的注意,岔开了她的义愤。
“咱们走吧,”她求他,“我不喜欢这儿。”
但是这时他们的向导已经回来。他招呼他们跟在身后,带着他们沿着房屋之间的狭窄街道走去,绕过了一个街角。一条死狗躺在垃圾堆上;一个长着瘤子的妇女正在一个小姑娘的头发里捉虱子。向导在一架梯子旁边停住了,用手垂直一举,然后向水平方向一挥。他们按照他的无言指示做——爬上了梯子,穿过了梯子通向的门,进了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相当暗,发出烟味、煮过的油腻味、穿了很久没洗的衣服味。房间的那头又是一道门。阳光与鼓声便是从那道门传送来的。鼓声很响亮,很近。
他们跨过门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台地上,下面就是印第安人的广场。那里挤满了人,四面有高房包围着。鲜亮的毛毡,黑头发里的鸟翎,绿松石的闪光,热得发亮的黑皮肤。列宁娜又拿手绢捂住了鼻子。广场正中的空地上有两个圆形的台子,是石头和夯实的土筑成的,显然是地下室的房顶。因为在每个台子正中都开有一个楼梯口,一架楼梯还架在下面,伸向黑暗。地下有笛声传来,却消失在持续不断的残忍的啧啧鼓点里。
列宁娜喜欢那鼓声。她闭上眼睛听任自已被那轻柔反复的雷鸣所左右,听任它越来越完全地侵入她的意识,最后,除了那唯一的深沉的脉动声,世界上便一无所有了。那声音令她安慰地想起团结祈祷和福帝日庆祝活动的合成音乐。“欢快呀淋漓。”她悄悄地说道。这鼓点敲出的是同样的节奏。
惊人的歌声突然爆发——几百条男性的喉咙激烈地尖叫着,众口一声发出了刺耳的金属般的合唱;几个长音符,安静了——雷鸣般的鼓点之后的安静。然后便是女人的回答,唱的是最高音,尖利得像马嘶。接着又是鼓点。男人们再一次用深沉的声音野蛮地证实了他们的男子汉气概。
怪,是的。地点怪,音乐怪,衣服、瘤子、皮肤病和老年人都怪。但是那表演却似乎并不特别怪。
“叫我想起低种姓的社区合唱。”她对伯纳说。
可是不久以后那合唱令她想起的却不是那种无害的效果了。因为有一群狰狞的魔鬼突然从那圆形的地下室里冒了出来。他们带着恐怖的面具,画出非人的脸像,绕着广场跳着一种奇怪的瘸腿舞。他们载歌载舞,一圈又一圈地跳着,唱着,一圈又一圈,一圈比一圈快。鼓声变了,节奏加快了,听上去好像发烧时的脉搏跳动。周围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女人开始尖叫,接着便一个又一个都尖叫起来,好像有人要杀她们。然后领舞的人离开了队伍,跑到广场尽头一个大水柜子旁边,打开盖子,抓出了两条黑蛇。人群鸣哇一声大叫起来,其他的舞人全都两手前伸,向他跑去。那人把蛇抛向了跑来的第一群人,又伸手到柜子里去抓。越来越多的黑蛇、黄蛇和花蛇被扔了出来。舞蹈以另一种节奏重新开始。人们抓住蛇一圈又一圈跳着,膝盖和腰像蛇一样柔和地扭动着。然后领舞人发出信号,人们又把蛇一条又一条扔向广场中心。一个老头从地下室出来了,把玉米片撒到蛇身上。另一个妇女又从另一个地下室钻了出来,把一黑罐水洒到蛇身上。然后老头举起了双手。出现了惊人的、意外的、绝对的寂静。鼓声停止了,生命也似乎停止了。老头用手指了指两个通向地下世界的洞口,这时从一个洞口出现了一只画成的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举起的;从另一个洞口出现了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赤裸的人的画像。两幅画悬在那里,好像靠自己的力量支撑着,在打量着人群。老人拍拍手,一个大约十八岁的小伙子走出人群。他除了腰上一块白棉布,全身一丝不挂。小伙子在胸前交叉了两手,低头站到老人面前。老人在他头上画了一个十字,转过身子。小伙子绕着那堆扭来扭去的蛇慢吞吞地转起圈来。第一圈转完,第二圈才转了一半,一个人走出了跳舞的人群。那人高个子,戴一个郊狼面具,手上拿一根皮带编成的鞭子,向小伙子走去。小伙子继续转着圈,仿佛不知道那人的存在。郊狼人举起鞭子,等了许久,一个猛烈的动作,一声呼啸,鞭子响亮地抽打在皮肉上。小伙子身子一抖,却没有出声,继续用同样缓慢稳定的步伐转着圈。郊狼又是一鞭,再是一鞭,鞭子抽时人群起初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便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小伙子继续走。一圈,两圈,三圈,他围着圈子走了四圈,流起血来。五圈,六圈。列宁娜突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啜泣了。“啊,叫他们别打了,别打了!”她哀求道。但是鞭子一鞭又一鞭无情地抽着,七圈。小伙子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却仍然没有出声,只是扑倒了下去。老头子俯身向他,用一根白色的长羽毛蘸了蘸他的背,举起来让人们看,鲜红色。然后在蛇堆上晃了三晃。几滴血洒落下来。鼓声突然紧张匆忙地擂了起来;人们随之大叫。舞人们向前扑去,抓起蛇跑出了广场。男人、女人、孩子都跟着,一窝蜂全跑掉了。一会儿工夫广场已经空了,只剩下了那小伙子还趴在倒下的地方,一动不动。三个老女人从一间屋里走了出来,费了些力气才扶起了他,带进了屋子。空荡荡的印第安村庄里只有那画上的鹰和十字架上的人守望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也好像是看够了,慢慢沉入地下室,去了阴间,看不见了。
列宁娜还在抽泣,“太可怕了。”她不断地重复。伯纳的一切安慰都没有用。“太可怕了,那血!”她毛骨悚然。“啊,我希望带着我的唆麻。”
内室里有脚步声传来。
列宁娜没有动,只用手捂住了脸坐在一边不看。伯纳转过了身子。
现在来到台地上的是一个穿印第安服装的小伙子。但是他那编了辫子的头发却是浅黄色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已晒成青铜色的皮肤原是白色的。
“哈罗,日安,”陌生人用没有毛病但有些特别的英语说,“你们是文明人,是吗?从那边,从保留地外面来的,是吗?”
“你究竟……?”伯纳大吃一惊,说话了。
小伙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一个最不幸的绅士。”他指着广场正中的血迹说,“看见那倒霉的地方了吗?”他问时声音激动得发抖。
“与其受烦恼,不如唆麻好,”列宁娜还捂住脸,机械地说着。“我真希望带着我的唆麻。”
“到那儿去的应该是我,”年轻人继续说,“他们为什么不拿我去做牺牲?我能够走十圈,走十二圈,十五圈。帕罗提瓦只走了七圈。他们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两倍的血,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殷红。”他挥出双臂夸张地做了个手势,随即失望地放了下来。“可是他们不肯让我去。他们因为我的肤色而不喜欢我,他们一向这样,一向。”青年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感到不好意思,转开了身子。
惊讶使列宁娜忘记了自己失去了唆麻。她放开了手,第一次看见了那青年。“你是说你想要去挨鞭子吗?”
年轻人仍然别开身子,却做了个动作,表示肯定。“为了村子,为了求雨,为了庄稼生长,为了讨菩公和耶稣的欢喜,也为了表现我能够忍受痛苦,不哭不叫,我想挨鞭子。”他的声音突然换了一种新的共鸣,一挺胸脯,骄傲地、挑战地扬起了下巴,“为了表现我是个男子汉……啊!”他倒抽了一口气,张着嘴,不说话了:他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一个姑娘,面庞并非巧克力色或狗皮色;头发红褐色,永远髦曲;脸上表现了温厚的关怀(奇怪得惊人!)。列宁娜对他笑着。多么好看的小伙子,她在想,真正漂亮的身材。血涌上了小伙子的脸,他低下头,好一会才抬了起来,却发现她还在对他笑。他太激动了,只好掉开了头,假装专心望着广场对面的什么东西。
伯纳提出的几个问题岔开了他的注意。他问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来的?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