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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将要停泊,天寿非常兴奋,很早就起身,仔细地洗头洗脸洗身,小心地用夫人给她的胭脂香粉和青黛给自己上了淡妆。陈妈又自告奋勇地来为她梳理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又长又软的头发,一面梳一面不住地唠叨着说,多亏亨利医生,姑娘得了救,还不落一点残疾,不然这么一个绝色佳人不就荒废可惜了吗?这回他要是看到姑娘能站起来能走路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天寿的心思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陈妈的唠叨她全然没有听进去。
自从离开宁波到镇江,她就不曾像男人那样剃头,额上的短发长得有两寸长了,此时她用陈妈给她的一枚镶珠发卡把一半短发在头顶别住,另一半自然垂下,正如一道齐眉的刘海,使她的面庞更增妩媚。她对着墙上的西洋镜子,用一把小木梳轻轻地把刘海梳了又梳,朝左一些或朝右一些,这边密一点,那边疏一点,一忽儿对着自己皱皱眉头,一忽儿又抿嘴儿一笑……
其实她一直晕晕乎乎,只觉着全身血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只觉得要用整个心去迎接等候已久的时刻,外部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舱外,倚在舷栏上的小杰克忽然叫了一声:“哎呀快看!亨利医生就要上舷梯啦!……”
天寿浑身一震,如受电击,只觉热血沸腾,心跳如鼓,一股异常强大的热浪汹涌而来,她像遭到突然袭击一样,猛地一怔,跟着就惊慌地大叫:
“陈妈妈!陈妈妈!快来!……我不行了!……”
给天寿打好辫子,刚刚回屋去取头花的陈妈,闻声赶来,见天寿摇摇欲倒,连忙扶住她,问出了什么事。
天寿嘴唇哆嗦着,哽哽咽咽地说:怕是伤口裂了,流血呢……说着,泪水霎时就盈满眼眶。
陈妈疑惑道:明明已经长好了,怎么会呢?……让我看看。
一看之下,陈妈笑了,说:“傻孩子,该恭喜你才对,你真的全好了!”见天寿迷迷瞪瞪的样子,她又小声说,“你的经血通了,真的是个好女人啦!”
天寿愣了片刻,满面通红,眼泪哗地如雨落下。可她又忍不住地咬着嘴唇笑,后来嘴唇也咬不住了,只管边落泪边笑,泪止不住,笑也止不住……
陈妈赶紧脱身出来,理头发整衣裳拍脂粉地帮她收拾,说客人就要来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像个什么样子……
刚收拾完,甲板上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天寿的心狂跳不已,跳得惊天动地,跳得山呼海啸。她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似要跌倒,满眼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亨利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跑,站到舱门口时竟比长跑后还喘息得厉害,胸口在大起大落。
四目相交,似乎碰撞出了电火,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心头一热,说不出的兴奋和甜美,眼角都盈满了滚烫的泪,却又都疑惑着是真是幻是梦。
亨利朝前走了两步,目光闪烁着无限赞美和倾慕,似在对天寿姣美的面庞行注目礼,他的声音颤抖着,时断时续:“小四弟……你……你太美了!……”他努力寻找着最合适的词汇,“一枝……一枝沐浴着朝霞、含着露珠的红玫瑰!”
带着泪珠娇笑的天寿,脸儿更红,眼睛更亮,颤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亨利托起天寿的小手,低头去吻那洁白的手背。天寿第二次接受这样的夷礼,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惊恐,但仍然拘谨。不料亨利吻过手背,略一停顿,又把那只小手翻转过来,把无数热吻投进那粉红色的温热的手心,并且把自己的面颊也贴了上去。
他没有想到,仅仅三天的分别,他就这样难以忍受。
他坐立不安,丧魂失魄,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他怎么会这样醉心于他的小四弟?这一切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小四弟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拿他当亲人一样依恋的那天吗?……
或者,是那一次,天寿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他的银项链的那一瞬间?……
不,也许更早,在梨园四结义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爱上那个小仙女了。这份情感深藏在他内心一角,始终没有死去,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机会,使它如同遇着合适温度的酵母一样,迅速膨胀,很快就充满了他的心,完全占据了他的感情……
醉了!两人都醉了!相扶相交的手,传递着激情的巨大冲击,他们感到彼此血脉相通,在和着一样的节律搏动。亨利不愿再等,他要鼓足勇气,说出他此刻最想要说的话……
“亨利!”布鲁克夫人在他身后欢快地叫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打断了多么关键多么紧要的诉说。夫人满脸是笑,指着跟进来的陈妈,又指着天寿,靠近亨利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亨利大喜,望着天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真的吗?”随后用英语对夫人说:“这对医生来说是最好的消息,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成就和荣誉!”
天寿不用翻译就领会了他们在说什么,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她忍着热泪说:“是天缘凑巧还是我命大,让我遇着亨利医生,两次救命,更让我再生成人!来生来世变犬变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说着就对亨利跪了下去。
亨利知道中国的官场行跪叩礼,可眼见心爱的人向自己双膝跪倒叩头,顿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你的长官!”
陪在一边的陈妈笑道:“你是她的大恩人嘛,理当的,理当的!”
亨利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如果小四弟仅仅因为感激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求婚,那岂不糟糕!他需要的是双方的爱情,他要获得同样的感情回报,他要小四弟像他爱她一样,热烈地爱他。而在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前,他不该强人所难。
亨利连忙扶起天寿,嘴里不住地说:“不要跪,再也不要跪,更不要叩头,我不习惯,看着心里难受。”天寿站起,亨利对她全身上下一打量,这才发现,才惊喜地说:“你已经能站,能走了!这真太好了!……”
天寿见他蓝眼睛瞪得好大,喜出望外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虽然走起来还有些不利落,但苗条娇小的身材、乌黑闪亮轻轻摆动的大辫子和笑盈盈的黑眼睛,实在太好看了,亨利简直心花怒放。布鲁克夫人和陈妈小杰克看到亨利医生那么惊奇,也很得意,因为天寿的康复有他们的功劳。
大家坐定,说着这三天来的各种趣闻,天寿不由得抱怨这三天格外漫长,叫人没法忍受。亨利说,昨夜他正在欣赏江上初升的月牙儿,似乎听到远处有琵琶声,问是不是天寿弹的。小杰克拍手笑道:“没错没错,是她,还一面弹一面唱呢!”亨利就请天寿再弹一遍,并笑着学说了一句京片子:“您就赏给我听听,成不成?”
天寿一笑,抱起了琵琶,弹了几节引子,随后顿开喉咙,边弹边唱: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见相亲知何日?此夜此时难为情……
如泣如诉,一唱三叹,徐缓悠长,缠绵悱恻。亨利痴迷地看着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为了眼前这位美丽聪慧、天下无双的小仙女,他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布鲁克夫人虽然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却也感动得用小手绢抹眼角,说这太美了,一定要在聚会中表演,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天寿没有再提醒自己,没有重复自己的决心,美好的一天填满了她的整个身心,此时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亨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夷人不也是天下人吗?……
后来的日子里,亨利又同以往一样,每日去看天寿。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中心,连璞鼎查爵士和中国朝廷代表的和谈都不能引起他的更多关注。
舰队停泊在南京城外的江面上,战争恫吓只是谈判桌上讨价还价时一个最重的砝码。没有战事也就没有伤员。由于盛夏已经过去,也由于中国官方供给了大量质地优良的食品,病员也很稀少,这使得亨利每天在测量船上可以从吃过早饭一直待到黄昏。
热恋中的人对对方的反应感觉最是敏锐,亨利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顾虑多余,他实在不该放弃那次难得的表白心迹的机会。
由于伤病受到关爱、美丽得到赞赏、技艺备受钦佩,天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等待遇,这些日子一洗往日的忧郁沉默,变得舒展、变得自信,露出了上船以来罕见的笑容;而同亨利单独相对的时候,那妩媚,那缠绵,那一片柔情蜜意,使亨利确信她和自己的感情息息相通。
昨天,亨利正在为天寿弹钢琴,向她讲述欧洲那些伟大的音乐大师、作曲巨匠,讲述像昆曲一样也由音乐和戏剧熔于一炉的西洋歌剧。天寿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一刻不离亨利的面孔,让亨利的心像在温暖的春水中随波起伏流动一般畅美……
偏偏此时,运输船詹姆斯船长的夫人带着女儿来拜望布鲁克夫人;偏偏詹姆斯夫人曾是亨利的病人,跟他很熟;偏偏詹姆斯小姐是个非常活泼、大胆、一贯被娇纵的姑娘,对布鲁克夫人介绍的瘦瘦小小的中国女孩毫不在意,整个心思都朝向了年轻英俊的亨利医生。她连说带笑,推开亨利,自己坐到琴凳上,弹起了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并一定要亨利为她翻乐谱。詹姆斯小姐连着弹了好几首曲子,还忘不了时时跟亨利说笑聊天。她弹完之后,按照礼节,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