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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老天爷可怜,让咱柳家有后,接续香烟……”她的声音发颤了。
“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就明白了!”
“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
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
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
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
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
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
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
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皮去不成?
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
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
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
“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
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
“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
“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
“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
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
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镜子,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
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途。
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竖起耳朵仔细听。
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
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
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
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亲却仍是救不回来……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贫如洗了。
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
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
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就摇头离去了。
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
“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
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
“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
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
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
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