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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一问咱老村长,他知道得比你可多。”
“那他还是比不上公社书记。”仰富知道,狮子说话没有公社书记管用,尽管自己也服气狮子。
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的讨论被月影儿的隐没和鸡啼狗吠的声响止住了。
当太阳从山窝窝里连爬带钻地露出脸时,狐皮沟的社员们已经放倒了几个山头的麦子。小学校的娃娃们也出动了。他们在曲静波的带领下,尾随着割麦的人们拾麦穗。
“歇了。”师富强在呐喊。他是主管派活喊歇歇的生产组长。人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就地坐了下来。娃娃们把程果平围了个严实,央他讲哪吒闹海的故事。林昊和茅缸因为听了说好,勾出了一群娃娃的馋虫。平日里,他们难得和右派叔叔在一起,今天逮住了机会,是不能放过的。听了故事,还缠着他问,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海龙王?
“这是传说。”林昊在说,这个问题他早问过右派叔叔了。说句心里话,右派叔叔住在他的家里,使他在娃娃们面前说起话来都趾高气扬的,因为他知道得比他们多得多呀。从天上的北斗七星、牛郎星、织女星到地上的长城、黄河、泰山,他已经能讲出许多的故事,那是从右派叔叔的肚子里掏出来的。
“唉呀,野兔。”大宝尖叫着蹿起,娃娃们都连滚带爬地往起立,几个眼明手快的娃娃已经和两只狗一起跳着脚追出去了。娃娃们对海龙王的好奇被野兔的后腿拽跑了。
这些孩子。程果平站了起来,他不无感慨。是的,他们给了他纯洁的爱护和敬重,这一切和着山里人的纯朴和憨厚,帮助他从重负下解脱着,使他活得轻松了一些。白天,他往往几乎是忘记了自己,只知道他在狐皮沟修理着黄土窝,和所有的山里人一样地甩汗瓣儿,唱信天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突然想到:大胆地提意见;国家大机关还能没有一个右派;你年轻人当了右派不怕;你的问题性质严重了;好好接受改造吧。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过,想过了,他还会再想。有时,还会想到,妻子在和自己离婚时说过,你的汉奸父亲和你被打成右派难道会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老话,我爱你,但是,我还要爱我们的女儿。在那最后的一个晚上,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融为一体,忘记了明天的别离。每每想到这里,他会用牙齿死死地咬住被角,趴在炕上,握紧自己的拳头,否则,他会大吼大叫,他需要发泄,发泄!但是,他不能,不能!
“你的故事讲得真好。”是小学校的那位女教师,他从没有在近处看过这个人。他转过头去,近在咫尺。中等个头,苗条,瘦小,白净,小眼睛,亮亮的,像两颗珠子,乌黑乌黑。小鼻子小嘴巴小酒窝,笑起来甜甜的,像是在说,是你,是你。怎么这么面熟。使他想起一个人,一个那么亲近的人。是她?那么她是谁?不会的,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要想。
“你是哪里人?”她问。程果平摇了摇头。他不愿意说出他的祖籍,那会戳痛他无法愈合的内伤。
“往起站,干活了。”师富强发号令了。他冲女教师笑了:
“我常听林昊他们说到你,你是一位不错的老师。”这声音像山泉从石头缝隙中冲撞出,低沉、厚重,夹杂着欢畅。起码,曲静波听来是这样的。他扬起了镰刀,挥汗劳作,暂时,只想,快些割,要快。
时间像流水,平静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1962年的冬天,在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中,权民牺牲了。
常青藤一年不如一年肥,娃娃们没有了钻地窖的瘾头,因为那里空了;再没有吃得肚胀过,因为加上糠和麸子,往往也只能吃个半饱。人们日出而做,常常顶着日头出神,为什么没结婚的女子再有力气,一天只挣六分工?为什么结了婚的婆姨,既就是扶着锄头站一天,只要她是站在生产队的地里,七分工,甚至于八分工就到手了?为什么队里的玉米总是无精打采地歪歪着头,自留地的玉米则端直、粗壮,果实硕大?人们日落而息,长嘘短叹,又要从鸡屁股里抠出点盐,还有那拾掇破衣烂衫的针和线。红白喜事愁人哩,拉下饥荒咋还嘛!
1965年冬,狮子走了。他在背洼,留下了黄黄的土坟包。就在那一个冬天,又是大雪纷纷扬扬的日子,狼毛又一次带着她的狗剩来到了林二的家。上川旱结实了,颗粒未收。她的男人和一些人饿死了。狗剩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他领着皮包骨头的黄脸婆姨和三个细脖子大脑袋的娃娃。一开春,他们进了后山,开荒种地。人有双手,要向黄土窝窝摔汗珠子,讨吃食。上川下来了不少人,狐皮沟的前后庄都叫了前庄,因为后山的新人归了狐皮沟,组成了新的后庄。这狐皮沟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上川人看来,它是幸福的家园。这天下的事说奇,不奇,说怪,不怪。
1966年的清明,人们来给狮子上坟。林二衰老了,他的那颗心老了。林昊(已在公社上了中学了,人说,他能做状元郎哩,他是程果平栽下的一棵成材的树)一只手搀着爹爹,一个膀架着虎娃(他书念得好,上不了公社的中学,路太远。如了狮子之愿,他做了大队的会计。那个二宝上了中学。大宝和茅缸读完了小学,死活不愿再念了,他们情系黄土窝,在那里能掏出自己的所依所盼。人啊,各有各的活法),茅缸先他们一步,已经给坟培了新土。人们点着了黄黄的烧纸,灰飞烟灭。林昊想起他问过师干大的话:
“为什么说,人民公社是金桥呢?”狮子是这样说的:
“娃呀,你使眼睛看过太阳吗?”
“没有,太阳金光灿灿,光彩夺目,它太耀眼了。”林昊如实说。
“对了,这就对了。那金桥在太阳的心里,你不敢去照那太阳的心,你是照不着那金桥的。”
“那我们不能在那上面走吗?”林昊好生奇怪,是桥就要走人呀?
“现在不能。”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
“娃呀,上得太阳的心里,就能上得那金桥,就能在那上面走哩,那就是上了天堂了。”
“师干大,如今,你是不是正站在那金桥上?”狮子说过的话,林昊对人们讲过的,那么,人们呀,你们看到站在金桥上的狮子了吗?
第八章魂系大海
国家在经受着磨难,自然灾害和人为的经济受挫,造出了乡里的一批食不裹腹的饥饿的瘦人和城里的一些因为吃下了各种代食品而浮肿的胖人。瘦人也好,胖人也好,他们都有精神的支点,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希冀乃至小小的热盼。只要有大厦在,纵有千难万险,人们也能闯过去。决策者在呕心沥血地努力着,他们在领导着人们支撑起那美丽的大厦。八个钢筋铁骨铸就的大字“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出台了,它们成为大厦那新的强有力的支点。大跃进运动被宣布停止了。因为人们说,他们在这个运动中犯了错误。一时,调查研究之风大兴,人们的足迹遍及南北东西。游部长作为民主党派的一员,积极参政议政。已是七十岁的人,也全国各地跑得马不停蹄,忙得不亦乐乎。
李树槐没有尝到挨饿的滋味,而且还能吃到一些新奇物。吃黄羊肉、野兔肉、驴肉、马肉、骆驼肉,黄豆也吃了不少。原因也很简单,爷爷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对象,有特殊的优待,部里的同志出差到外地以及外地的熟人到市里来,也都会给老人带点吃的东西,于是,本来并没有感到口粮紧张的人,又多了许多其它的吃食。爷爷有的吃,自然少不了孙子的。然而,在李树槐的身边,有饿肚子的人。
在丁家胡同旁边,有两条弯三拐四的小胡同,一条叫东罗圈,一条叫西罗圈,就像一个佝偻病人向外弯曲的两条畸形的病腿。李树槐有不少同学是住在那里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那里的常客,只记得第一次走到那里时的诧异。那里低矮的房屋你突出来一墙,我凹进去一砖,一个挤着一个不规则地排列着。黄色的砖,白色的砖,青色的砖,灰色的砖,红色的砖,像是匠人随意拼凑起来的一幅街景,全然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古色古香,有的只是犬牙交错的怪诞。那里的院子你可以挽着我,我可以拽着你,大院子也可以套着小院子。但是,里面绝没有假山石,没有冬青树,没有名贵的花草,所有的空间都为高低不等的房屋充斥。你走进去了,仿佛已经到了院墙的尽头,忽而又可以钻过窄巴巴的门楼,进到另一个凌乱的小院落。有的大杂院像是建在一个坑里,四方的屋共同拥有着那低洼之地。若下上一场不大的雨,雨水就会透过屋顶的缝隙和院中的水汇集。有的房屋干脆没有院墙的遮掩,直突突地把门开在细细的胡同口。这里的人,有的拉着黄包车步着社会舞台的旋转,开始改蹬了三轮车以及平板车。李树槐曾对爷爷大发感慨,说他们是骆驼祥子的后代。还有的人是修车的,修鞋的,焊洋铁壶的,还有的是摆小摊卖冰糖葫芦、糖果、花生豆以及橡皮筋的。当然,那两个圈里还住着许多工厂的工人们,住着新的国家的领导阶级。
李树槐是被班里一个叫高小龙的孩子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孩子是班里的捣蛋鬼。在人们都喊饿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却常常放屁,而且似乎从来不去控制自己。一次上语文课,瘦俏的女教师在给大家讲李白的诗《早发白帝城》:
“李白是早晨离开白帝城的。白帝城在今天四川省奉节县的东白帝山上,那里常年被云雾所笼罩。所以诗人用了三个字‘彩云间’,写出了白帝城的高度和美丽。第二句‘千里江陵一日还’,这是写遭流放的李白被赦免了,他远行江陵,千里之遥的行程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同学们想一想,顺流而下,小舟在飞,获得了自由的诗人,心情是怎样的呢?”
“轻松的,兴奋的,欢快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