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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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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见到林子了。山洼洼里,树梢树枝树杈,你碰着我,我扯着你。
  “看来,咱们在汽车上看到的秃山,看得有点儿走样。”黄源源发感慨。
  “秃山是有的,山窝里树也是有的。咱们川坪县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梢林。”张鼎诚在告诉这个高条身板的小伙子,他说的数字是错不了的,那是程果平告诉大伙的。
  “那秃山是黄岭县的,那个县秃山头多。”
  “对。”猴娃在给茅缸以肯定。
  “嗷,茅缸,过这边来。”远处,林二在拖着长声喊。小伙子答应着,从树梢梢下飞快地抽着身子和步子去了。
  几个男学生你瞄一瞄我,我瞄一瞄你,扑哧一声,开怀地大笑起来。因为队里给他们分了两分自留地,同时,给他们用树梢子围了个厕所,他们认识了茅缸,也就茅塞顿开了。从此,要经常和茅缸打交道了。因为山里人说了,毛粪要上在自留地里,瓜菜青玉米,尝个新鲜,顾住了肚皮,一年到头是离不了的。
  太阳的脑壳已经枕到了山脊上。
  人们背着柴出了梢林。茅缸几乎是三下两下给李北整起了一捆柴。林二骂他整得多了,说那足有一百斤冒头,姑娘怕背不起。茅缸老大的不满意,指着自己的那捆柴:
  “这捆连我的一半都不到。”
  “你那身力气,狐皮沟有几个后生能比。干事满没个深浅。”林二还是不依不饶的。李北背上了那捆柴,居然迈开了步子。
  “林干大,我行。”李北已经很感激茅缸了。这一捆柴,由她砍下的只有几根根,没有茅缸,她哪能背得起这么一大捆柴?林二见她走上几步,腿没打战,身子不晃,才小心地跟在后头不再说什么了。
  “还是昊儿办事有准心儿。”张鼎诚夸赞着。江小南的柴是林昊连砍带捆的,大都是些细枝条,粗的他给自己整了一捆。从柴捆上看,似乎不小于李北的那一捆,可是实际的分量就轻得多了。江小南越发佩服起这个林昊来。他干起活来也不含糊,只可惜个子太矮,看起来不帅气。林昊发现姑娘在打量自己,鼓了鼓嘴头:
  “怎么,你嫌我个头小,看不起我?没有我,有你那捆柴?”
  “谁说了。”是的,姑娘并没有说啥,小伙子就看懂了她的想头,越发不简单哩。
  人们背着柴,行走艰难了,连汗都懒得去擦一把,也就不愿意张嘴说话了。人们在下一道坡,走成了一个倒写的人字。城里的学生撇在人字的后面,徐末末和黄源源则是一撇一捺的住笔。
  太阳没头没脸了,人们回到了窑里。十二捆柴摞在一起,像一架小小的柴山。这山坐落在狮子的老宅里了。学生们像散了架似的拔着步子歪斜着身子,进了女生的窑,坐在了炕沿上。等着他们的是一顿香味扑鼻的荞麦面河漏(和好的荞麦面,放在木头做的有支架的床子里,被人由漏孔压出后,成了滚水里的面条)。吴欢欢在压河漏,鼻尖上压出了汗,高小龙过来帮她。看来,做饭的活路不比背柴的活路好做。
  学生们捧起了脑壳一样大的粗瓷碗,这是他们的支书在集上为他们挑选的,他说,下苦人,吃一吃肚皮就会大的。果不其然,黄源源吃了两大碗,还嚷着要再添一些。李北吃了满满的一大碗,还似乎没有吃饱,她惊讶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肚量。吴欢欢叫了起来:
  “还是圆圆(羊毛的孙女)的奶奶说对了。我说面太多了,她说,干活的人是狼,狼回来了,有多少能塞多少。这不,一根面条都没剩。”
  “咱们的面汤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喝?”徐末末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似乎没回过味来。
  “好像有菜,还放了醋。”丁胜正嚼着最后的一口。
  “还有萝卜。”高小龙已经吃过有一会儿了。
  “对了,对了,小龙是嚼萝卜的专家。”黄源源也记得是有萝卜的味道。
  “好像还有肉。”李北觉着塞在她牙花里的东西,油油的,香香的。
  没有谁再说了。
  “告诉你们吧,这汤里有圆圆家的酸白菜,茅缸家的腌肉,大宝家的胡萝卜,怎么样,吃百家饭该吃出滋味来了吧。”
  “有你的,还是挺能干的!”江小南夸了起来。
  “只怕你当上大师傅,我们就吃不上好饭了。”黄源源搔了搔他的头皮,他这个同桌不会做饭,妈妈不在家就啃冷馒头,他知道。
  “你倒会操心。我要最后一个当厨师。到那个时候,我会做出一桌子好菜。”江小南甩着她的手臂,那手臂沉沉的,酸溜溜的。
  她累了。
  “我们愿意在四十天头上能美餐几天。”丁胜慢悠悠地说道,人们鼓起了掌。掌声是热烈的,但这不是叫好,而是起哄。“唉呀,膀子好疼。”一个人喊疼引得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腰背疼,胳膊腿疼,他们该歇息了。忽然,一声喊叫扯破了黑下来的天。
  “今天晚上开社员大会。”行了,七个姓的一家人,是要全体出动的。他们的支书告诉过他们。
  生产队开会没有个准点。晚上,这是一个模糊概念,天黑下来可以叫晚上,入夜了,可以叫晚上,夜深了,还可以叫晚上。
  会上,梁支书在传达公社的会议精神,动员春耕。虎娃和程果平坐在他的左右。虎娃是会计,开会时兼管记录。他写得一手好字,丁胜最佩服。他说,这字拿到县上,我敢说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了。丁胜的字也不赖,他从小在爷爷的指导下练字。会写字的人也会看字。只可惜一个浓眉毛花眼窝的好后生,没有挺直的身板。在学生刚刚进村不久,虎娃拄着娘老子为他特制的小凳到学生窑里来串门,还坐在炕上为学生们拉了一曲胡琴,曲调凄婉动听,丁胜曾落下泪来。他的腿有残,比这个人可是强得多了。看来不幸的人和不幸的人在一起,他才能成为万幸的人。而虎娃这样一个残疾人,在狐皮沟却是一个少不了的人,不是吗?除了当会计,还要有会必到做记录。这开会做记录,是程果平的主意。人们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右派成了无名有实的高参,像诸葛亮辅佐刘备那样辅佐着梁支书。近几年,狐皮沟在后沟修了水坝,沟里有了高产田,坡上有了果园,村里办了猪场。生活自然还比不上公社化以前。程果平说了,要彻底好,就得包产到户。挣工分,吃大锅饭,那是不行的,这是体制问题。包产到户,就是单干。多少大人物,官做到国家主席、总理、部长级,不是就栽到了这上边,说倒就倒了。世上有多少事,闻着香,吃上香,让人一编排,就臭不可闻。
  县上、公社的头头脑脑都说过几回回了,包产到户,就是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问题吓人哩。梁支书,这个山里人,也受了党多年的教育,要坚持党性原则,走社会主义道路。包产到户,能让天王老子发起来,他也是不敢的。程果平参谋着,狐皮沟的这盘大棋,老将能保住,人们就可以烧高香了。这右派是个人才哩。他和支书一起坐,简直就如一首歌里唱的,春耕夏锄全想到,防旱排涝挂在心,生产计划亲手定,丰产的道路细指引。再说生活虽说比不上人民公社化以前,但是狐皮沟人的光景比那几年是强多了。此时,他们正说着什么,交换着眼神,互相点着头。一切准备就绪,支书才宣布开会的。
  书说,众人听,什么种子、肥料、耩子、牛。有人在打呼噜,像老牛在轻轻叹息。这些事说完,又说起了给学生箍窑的事。
  山里人的旱烟在灯影里弥漫烟气,呛人的气味往人的鼻孔里钻。人啊,在烟雾中潦倒。李北在灶旁边,坐在一截榆树根上。这大队部也和住家一样,盘着一个大炕,只是这窑大一些罢了。平日里开会,有身份的人,年岁大的人,都盘腿坐在炕上。陕北人的祖上没有谁去考证,八成是做过和尚的,腿盘起,自如、老到,像是造化颇深的样子。年轻一些的,或是到得迟一些的,自认为资历还浅的人则在大炕之下,随便找上一块地方,或站或坐或蹲,蹲也是陕北人的拿手好戏,蹲上几个时辰,像躺在床上一样自如。因为,他们醒着可以,睡去了弄出鼾声也可以。丁胜也许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居然挤占了大炕的一角。他坐在炕沿上,身子倚着墙。他累极了,肩背像坍塌的一堵墙,歪倒在大墙之下。借着煤油灯的光亮,李北痴痴地在黑暗中望着这个人,像是望着自家宅院里的一堵墙。
  江小南和林昊坐在门坎上,他们在开小会。
  “你没有妈妈?”
  “没有。”
  “你没有见过她?”
  “没有。”
  “你很可怜。”
  “不,我大很疼我。”
  “再疼你也比不上妈妈。”
  “我说不好,但是我不觉得自己缺少疼爱。”
  “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然就不觉得是缺少。只有以前有过,现在没有了,才能知道你缺少了。”江小南掉泪了。她的妈妈是在她走之前上吊死的,把床单撕扯成条,挂在了窗格上。她那时已经被人关了许久。她死后,留下了一张纸,那上面写满了“小南”。她常常在云里雾里被妈妈抚摸,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了那抚摸。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大,没有问过我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不问?”
  “我反正没有妈妈,问了,不是还是没有吗?何必再让他伤心呢?”
  “你是一个不懂感情的怪人。”
  “未必。”
  会议终于散了。人们向各自的家散去。
  徐末末拉肚子。他上完厕所回来,人们都走光了。在快走到自己住的窑门口时,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他看到了,月光下,一棵老榆树下,一对男女在说着什么。他们靠得那么近。他认出来了,男的是程果平,女的是小学校的曲静波老师。一个是孤零零的右派,一个是烈属。难道他们在恋爱?徐末末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他是不会去管这种事的。
  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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