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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江小南也瞪起了眼睛。
“那是许多领导人的讲话,你烧了,找都找不到了。”吴欢欢嘀咕着。老马和小慕眼巴巴地望着灶火坑里那翻卷了,焦黑了,以致成为黑灰的书。这是学生们从燕城带来的,在小地方是很难搞到的读物。他们也想看一看,那上面都讲了些什么。
“这是非法印刷品,我们在燕城已经没收过不少了。把党内的机密公布于众,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老丘振振有辞。
“马特洛索夫,这是一本什么书?”老丘念起来直打磕巴。
“这是苏联的一位英雄。”丁胜说。老丘瞪起的眼球仍不滚动。
“黄继光和他一样的英勇,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敌人的枪眼。”
高小龙声音很高很亮。老丘的脸红了。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们翻我们的箱子,你们,不尊重我们,”
徐末末还想说,你们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权利。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在那个年月,连国家主席都没有什么人身权利可言。支书和贫协主席相对而视。黄源源觉得他们是一对摆设,就像宋代的青磁花瓶,蓝、白两种色调,清雅、古板。他们在学生面前显出难言的尴尬。“这是一本,”老丘略微停顿了一下,小心地说,“牛氓(在她看来“虻”应该念作“氓”,因为她读许多字都是连蒙带猜)。”她已经是很慎重了。
“是牛虻。”李北气鼓鼓的。
“亚瑟是一个革命者,他是被反动当局枪杀的。”徐末末只说了一句,这就够了,再说得多了,老丘她能懂吗?老丘没有再说什么了。今天,她的洋相出得够大了。
事情过去了,李北不愿意再计较了。老丘毕竟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羊羔出世以后,队上需要一个拦羊羔的人,师富强有心找个女学生,又怕犯了忌讳。陕北许多地方不许女人进羊圈。狐皮沟的人大多是从陕北各地聚集到一起来的,他们办事少顾虑,少忌讳。
所以出圈肥时,没有太多讲究,马马虎虎地让女人干。可是女人拦羊就不同了,成天与羊儿在一起,羊真的被克死了,怎么得了呢?
于是,马马虎虎的狐皮沟人竟也认认真真起来。这事让老丘知道了,她据理力争。
“这样吧,找一个女学生干,如果出了问题,我负责。”最后,老丘大包大揽了。于是,江小南拦上了羊羔。在她的精心护理下,羊羔羔一天天长大。羊羔拉肚子是山里人最头疼的事。小南给它们灌下黄连素。道理也很简单,她拉起肚子来,一吃黄连素就止住。
给羊用药,她加大了量,果然奏效。于是,山里人服了。江小南因此参加了地区的知识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在那个会上,她这个羊倌认识了不少猪倌、牛倌们,认识了赤脚医生(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居然为山里人成功地做了一例又一例盲肠切除手术),认识了妇女队长们,认识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们。农村确实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确实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想起这些,李北总认为老丘是可以原谅的。
老丘的眼光停在丁胜的手上,抓过那双纳得结结实实的鞋夸奖着:
“这是谁做的?底子纳得匀称,鞋帮子上得也漂亮。”
“我妈妈。”丁胜感到骄傲。
“她现在在胶东农村?”
“是的。”
“当年我随大部队行军路过那里。山东的煎饼卷大葱是很好吃的。你有一个山东的养母很好的。”丁胜不响了。老丘面对他,语重心长:
“你的情况我清楚。虽然我们首先是有成分论,但是我们不唯成分论,还是要重在政治表现嘛。你们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会有前途的。”她的一席话,不但没有使学生感到鼓舞,反而让人感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太让人扫兴。因此人们不欢而散。
然而,更糟糕的事,她也做出来了。她了解到,程果平曾经说过,还是包产到户好。富裕中农张鼎诚也说三自一包还是好,人有个干头,能多打粮,过舒坦日子。老丘同梁支书郑重地谈了一次话,这关系到执行什么路线的问题,关系到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于是,梁支书和三个住队干部一起,先同程果平谈了话。
“还是包产到户好,这话你说过?”老马先问。
“说过。”是的,程果平不想赖。在田间地头,这话他没少说过。
“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老丘问他。
程果平不响。什么是包产到户,什么是责任制,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他不想和任何人去理论了,不可能有结果的。
“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你的右派问题,历史上作过结论了。而这可是新问题。”小慕在向他标明问题的严重程度。程果平瞥了他一眼,他心虚了。他和暑女躲开锄地的人,在玉米林里肉压肉滚在一起,插在一起,程果平偏巧就见了。于是,小慕带人在一天的晚上围住了小学校曲静波办公的那孔窑洞,把窗户纸戳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眼,而人们却大失所望。因为,两个人,竟是衣冠楚楚,落落大方,争论着一个有趣的问题。接着又去了几次,依然是大失所望。现在,他终于在政治上揪住了程果平的小辫子。也许他能取胜一时。是的,慕生林并不是坏人。但是,被人窥探出隐私的人,为了自己的那张脸,往往是会扭曲了自己的灵魂的。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是,程果平看不起这样的人。程果平的一瞥,使他很不自在。他,一个年轻有为的地区行署办公室的主任,正当春风得意时,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一扫他无量的前途。先是陪着专员们接受造反派的各种提问,然后是揭发专员们的大小问题。人说他是黑笔杆,可是要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真还是什么问题也找不上他。他被解放了,于是打起了杂。打扫会议室,发送报纸。最后,需要去各县住队,人们想起了他。离开妻儿老母,来到了狐皮沟,说假话,说套话,他够了,他腻了。忽然,他发现,在山里女人裸露的乳峰间,润滑的曲径里,他能够发泄,酣畅、淋漓;他能够沉醉,恬静、舒适;他能够幻想,甜蜜、美好。于是,他忘乎所以了。当他的丑陋为人所见时,先是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后来固执地想,你十年右派,比我更感空虚无望,我就不相信,你会是无暇美玉。
但是,他错了。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希望你能认识自己的问题,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老丘对他说。梁支书没有说什么。程果平下去了,张鼎诚被叫了去。
“你是富裕中农?”老马开门见山。
“这是土改时定的成分。”张鼎诚话中有话。如今,入社都十几年了,大骡子大马归了社,我和大家都一样,是干一天活挣一天工分的社员。
“因为你是富裕中农,发家致富的念头就总也搁不下。”老丘给他分析。
“我们农民想着多打粮食,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吗?”张鼎诚不服气了。“人说社会主义是康庄大道,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就为了去奔那好日子嘛。”
“这不对,社会主义的农民,不能只想自己过好日子,而应当首先考虑党和国家的利益。所以,我们不能分田单干。”老丘帮他分析。
“那你说一说,为什么自留地的庄稼长得比队里的庄稼好呢?”
张鼎诚想起了他和程果平议论过的,你在自留地里出了一分力,就会有一分的收获,你就有了种地的积极性呀。因为,多劳多得,你看得见呀。
“因为有的人太自私了,给生产队干活不出力,给自己干活下死力。”老丘继续着她的分析。
“你们说我们自私?我们不好好种自留地,青黄不接时我们吃甚?不就是那自留地里能想吃点儿吃点儿,队里的庄稼你想吃点儿能吃上了?”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想法要不得。你想走分田单干的路,就是走回头路,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老丘越说声音越大。
“啥?你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张鼎诚支起了他的耳朵,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我日你们先人!”他跳起脚大骂,跺跺脚走了。人们一惊。三个干部惊的是山里人的厉害,梁支书惊的是气恼了张干大,别把老人气坏了。
“不能手软,开他的斗争会,那么嚣张!还有那个右派。”老丘十分果断。
“开批斗会?批他俩?他俩是阶级敌人?”梁支书的不满一股脑儿倒出来。
“我早就想说你这个支书了,同志,你的阶级斗争的弦为什么不绷一绷紧?你看看你这个狐皮沟,阶级敌人猖狂到何等的地步,你却可以不闻不问。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老马还着实有些服气。别看老丘文化水平不高,写几个字像狗刨,可是说起阶级斗争的套话,说得流畅、痛快,不用写讲话稿,随便一讲就够味了。他看着老丘,仿佛看到了革命样板戏《海港》里的方海珍,仿佛看到了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他感到好笑。
开斗争会的事定了下来,就在地头开,这是很时髦的。标语牌要做的,口号要呼的,发言稿要写的。写标语牌的事,自然是慕生林去干了。从他一进狐皮沟,村里的大幅标语就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他的字像他一样标致。呼口号的事交给了二宝,发言的事学生出两个人,社员出一个人。徐末末尽管十二分不愿意,用几根大棒一敲,什么你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向阶级敌人冲锋陷阵,你不去谁去;你是一名共青团员,要站稳立场,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徐末末只能上。另一个发言的是江小南,她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批判要带头,这更是没的说了。社员出一个人,稍微困难了些。想让林昊发言,老马嫌他个子太小,形象不好。林昊后来曾对江小南吹说过不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