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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们可以想象:一个如此敏感的人,受着外祖母和母亲的无微不至的关照,最淡薄的敌意、最不经意的可笑行径和最微小的伤害与挫折都会在他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痕,在他的思想里象地狱里受尽煎熬而找不到出路的灵魂一样骚扰他。作家们受到命运不公正的待遇之后,总要寻求补偿,普鲁斯特尤其迫切地需要补偿。而同时,他作为一个性格乖戾的人,存在着精神病态,经常作出有悖人之常情乃至违背道德规范的事,他需要反省自己,分析自己,从而解释自己。此外,作为一个病人,甚至是一个废人,他只能凭借自己不死的心灵来使自己恢复为完人,他没有幸福的未来,没有常人的生活,就只有回返心灵,尤其是在完全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之后,只能借助心灵材料和心灵创造力,重新创造一个心灵世界,重新获得人生幸福。
结果,普鲁斯特不仅从《追忆似水年华》中获得了补偿、安慰、解释,这部作品本身也成为他幸福的证明。它满足了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具有的成就欲望,证明了他的能力与价值,也圆了他久已有之的作家梦。这大概是以旁人、后人的眼光来看最为真实的幸福了。
一般人从外界回返心灵而后又进入生活,普鲁斯特的回返心灵,却是在寻找最后归宿。不必去评判他一生究竟是幸与不幸,人们只需能从中看到,为什么他能超越常人而成为一名伟大作家,为什么他能写出一部不同凡响、惊世骇俗的作品,并且努力去走近他、理解他。旁人、后人看他找回的失去的年华仍是虚幻的,但这是他自己的真实。“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人们经常看到,普鲁斯特以种种方式重复着这一想法。“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普鲁斯特不仅认为他能从记忆中找回幸福,而且他认为自己确实找到了,尽管他所找到的在人们看来明明是虚幻的——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他没有母爱,没有妻子的温情,没有儿孙绕膝,甚至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空气,没有四季美景,人们实在无法想象,他有什么幸福可言。然而,就象人们否认他的幸福一样,他倒认为真真实实地生活着的人们是在“期待着痛苦”,他倒觉得许多正在流动的生命不是真实的生命。
怎样消除读者与作家的隔膜呢?这涉及到生命哲学的探讨。就一般人(尤其是中国人)的思维而言,普鲁斯特的那种幸福观和生命哲学是唯心的。在人们的惯性思维中,幸福是有一定标准的,并且是客观标准;凭据这些标准,人们将可以断言一个人的一生是否幸福。象奥楚特洛夫斯基假保尔之口说出的那段名言,似乎就是一条评判人生价值和幸福的通用准则。然而,不管多么合理、全面、准确或者普遍的标准,在不同的人面前,在千差万别、变幻不定的人生面前,都会显得干瘪、苍白。一个人幸不幸福,社会通行的伦理、道德、法律、传统等等都决定不了,公共的评判也决定不了,姑且不论葛朗台、泼留希金、墨索里尼、希特勒、川岛芳子、汪精卫这样的大守财奴、大独裁者、大汉奸的人品如何,反正他们不会以保尔那样的人生为幸福,而以金钱、权力等种种贪欲的满足为快乐。假如人们要强加幸福标准于他们,岂不是真正的主观唯心?由于人们通常习惯以道德标准来衡量一切行为以至感觉、思维,而以整体利益来评判、制约个人活动,希望有那种符合全人类利益的幸福观,人生观,才将这种标准强加于人而为“客观标准”。这样,人们就否定幸福是一种个人感觉,而对某些人的幸福感到不可理解或不愿接受。群体常常强加意志于个体,并因与这种群体意志对立的是个体的主观,于是群体便自认是客观,这确是一种思维误区。个人以自己的经验与标准去衡量他人,这很容易被贬为唯心主义而不攻自破,群体经验与标准则具有较大的蒙蔽性了。
否认客观标准的存在是容易受到攻击的,但是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许许多多的人遵循趋利避害的本能而无视真理;许许多多的人的幸福感觉来自活生生的经验而不是冷冰冰的理性。幸福感并不排除公众观念和社会共同心理的影响,然而它的个人特色也是非常鲜明的,尤其有些人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有着独特、奇异的体验,很少有人甚至没有人能够迅速理解他并产生共鸣,那么这些人当然就可能有与常人完全不同、看起来不可理喻的观念,有可能是怪异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不唯人们可能误解他们,他们也可能否定众人——当人们看清了这些,与作家又还有什么隔膜可言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实。“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郎她的名字叫作耶利扬”;即使真有这么一位能使人不老的女郎在某地存在,她也远没有记忆中的一位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爱人的名字和音容笑貌来得快而真实;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人们的幸福感觉常随那遥远的小山村的母亲的伫望油然而生;明星和伟人给人的美感和甜蜜情绪远不及情人所赐,只因他们不象情人一样是属于自己的真实;冷眼旁观病室外忙忙碌碌的人群,极目远眺无边无际的风景,还不如静静遐思一片属于自己的草地、缓缓回忆那些热爱自己的人们更觉亲切、温馨……这是每一个人都能够体会或曾经体会过的,人们又如何不能理解,当一个病孩子远离人群时,回忆与遐思于他是更高的真实;当一个饱经沧桑、已走到人生尽头的人与世隔绝时,往日的幸福比一切客观存在更是确定的存在呢?人们诚然不愿也不必把自己关进一间四壁贴满了软本板、几乎脱离现实世界的房子里,但既然普鲁斯特不得不蜷缩其中,他们又如何不能理解他反常的生命追求与独特的幸福感觉呢?
人们对他人的不解与误解往往来自不自觉的以己度人和移情不移境的体验。对于一个作家,人们有时因为他的作品而误解他的生平,有时又因他的生平而不能理解他的作品。当人们想到安徒生时,便以为他最后变成了白天鹅,得到了白雪公主或海的女儿的爱,才唱出了夜莺一样美的歌;然而他们不知道他是丑陋而乖僻的,得不到常人的幸福或令人惋惜地、象是有心与自己作对地白白放弃,最后也没有从人世间感到什么欢乐;美丽的童话带给他的虚幻安慰也根本填平不了他弥留之际的深深遗憾。人们想象不到他的痛苦与遗憾,只因为他们首先体验的是他的作品,而后以文度人。对于普鲁斯特,因为人们绝不愿意(他也不愿意)过那样一种生活,所以他们很难认同这种生活也能培植出幸福之苗,很难认同他在作品中重复阐述的幸福观,以及作品本身所显示出的那种安恬、达观,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虚设,是假象,是无可奈何的自慰而无关真实的感觉。人们的以己度人和移情体验实际只是移情未移境,即他们必竟没有真正陷入那种境况,它给他们的便只是未曾陷入而即将陷入的恐惧,根本谈不上欣赏;普鲁斯特则是已经陷入而不得不面对现实时的冷静,以及在这一现实境况中的重新调整、使之适应,或说自救。有的人非常害怕经过一片夜的坟地,可当他无意走进了其间时,大概只是咬牙切齿,捏紧拳头或高歌几句为自己壮胆,全然不似当初想象中的魂不附体、心胆欲裂。人们作为局外人可以设身处地地想象或者引经据典地判断当局者的感觉,但终究不能代替他们的感觉。人们不能因为安徒生童话的美丽而强加给他一个美丽的人生,也不能因为普鲁斯特生平的不幸而否认《追忆似水年华》带给他的幸福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那番宁静。伟大的救世主还给了他幸福与安宁,这个救世主就是他自己,那颗非凡的心灵。
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也可说是受其影响的普鲁斯特自己的生命哲学,使他坚信“自己的真实”。普鲁斯特认为,世界是四维的,第四维是时间。外宇宙在时间中流动,从每一个时间点上静观,它是现实的和真实的,但在时间轴上,每当人们意识到外宇宙的存在时,它已经不是刚刚意识到的外宇宙,它已发生了变化。生命在每一点上是真实的,但人们的感觉总是落后于它的真实对象,生命已奔向新的形态并带来新的感觉。世界 (外宇宙)就是这么一个不间断的生命之流,感觉所把握的生命和外宇宙永远是不真实的,或者说只是相对真实的。时间一刻不停地带走了旧的生命,人们总是没有机会抓住生命的本质。但是,有一种手段可以把握生命并且真实地感觉它,这种手段就是回忆。回忆使生命的脚步不再匆匆,使生命的流程相对静止,于是人们得以更从容地观照它,更真切地感受它。普鲁斯特中断 (对他的前期、对一般人来说,是暂时中断)了生命之流,在病室中静静地追忆、反思、重味,所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深切感受过的生命比真实更真实。
回忆不只是重新把握了生命,而且唤醒了感觉——与每一生命历程相联系的感觉。这些感觉被匆匆的生命激起又被它抛弃,在时间轴上不断被新的感觉所排挤,以至永远只是存在过而不是存在。回忆唤起这些感觉,使它们既与真实的生命结合,又得以独立保存,从而成为真实的感觉。
人们以旁人的眼光看人,或以人的眼光看物,这些人和物作为他们思维作把握的相对稳定的客体,当然是真实的。但对于自己的奔流不止的生命,如果本身没有觉到它,那么它就是非真实的。动物和植物人是意识不到自身生命的存在的,所以这生命等于是非真实的;进一步,如普鲁斯特所认为,如果一个人囿于物,沉于事,从来不得闲暇来细细品味它,真切感受它,那么它就不可能得以保留。只有感觉到的才是真实的,只有感觉及由此上升而成的理性,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