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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就是利用我来刺探案情.”
“如果我真的想那么做的话,还有很多其它的办法,我没有必要选择其中最危险的一种.”他摇晃着手杯中的红酒:“你知道,你那位搭挡许警官好象对我很有好感,利用她岂不是方便得多?”
的确,那样也安全得多.
“也许你是做贼心虚.我迟早会认出你来的.”
“是吗?我很怀疑.”他一笑:“那天你根本烂醉如泥,连我把你带回你自己家里也不知道.好吧,就算你有所怀疑吧,只要我矢口否认,或者再向许警官献献殷勤,你能怎么样?”
“……”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李信如的太太,李梅──如果要行凶杀人,我完全可以趁李信如离开周洁洁的家的时候动手,先杀李信如,再杀周洁洁,我没有必要跟踪他回到家里.我明明知道他老婆在家,我如何能够确定他太太这时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事实上,女人大多非常敏感,一点动静就会从梦中醒来,不是吗?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这个……也许是你想嫁祸给李梅.”我勉强说.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做得更漂亮一点,比如说,弄点血滴在楼梯口上或她的某一件将洗的脏衣服上?你大概也注意到了,信如家的洗衣机放在楼下,非常方便.诸如之类.连丈夫离开身边,被杀在家里都一无所知的女人,实在睡得太沉了,就算我把凶器塞进她手里她大概也不会醒吧.──你不觉得这里很可疑吗?”
“……”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假设的杀人动机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什么?”
“我和信如的确都是同性恋者,这件事与案件也许有着某种相关联的地方,但是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联.我没有杀信如,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他缓缓的说:“事实上,我很同情他.我一直想要帮助他.但有些事,除了自己,别人是没有办法帮得到的.”
“你,同情他?”我问:“为什么?”
“因为信如他……是一个很不快乐的人,”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情:“他也许是我见过的,最不快乐的人.”
“在别人眼里,信如也许就是所谓的幸运儿.他外型漂亮,头脑聪明,事业一帆风顺,也很有女人缘.很多认识他的人都羡慕他,甚至妒嫉他──当然,我是说,男人.我们律师事务所的同事,甚至背地称他作男人公敌.”程明微微一笑:“意思就是说,他是这些男人的众矢之的.信如是个好强的人,别人越是注视他,他愈发不肯输人.他身边的人真真假假的敌意越浓,人前人后他就越要漂亮,张扬,从来不肯低调服软.”
“哪怕是在我的面前,他也不肯放松.他是那种打落牙齿和血吞,宁可忍痛,也不哀求的硬骨头.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你可想而知,在大学一年级时发生的那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后来他对我说,当时感觉如同灭顶之灾,他的爸爸,妈妈,身边的人的眼光好象要把他生吞活剥了.那时他特别不敢出门,走在外面,觉得好象自己赤条条的没有穿裤子一样,他也特别怕别人在他后面窃窃私语,他害怕他们是在议论他.就算街上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聊天,距离远一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也会全身发抖,认为他们是在谈论他自己.”
“那时他只有十九岁,本来就是成长过程中最敏感的少年时期.那件事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一直到他死恐怕也没有摆脱.”
“信如一直认为他爸爸是被他气死的.因为他,他爸爸觉得在工作了一辈子的教育局里丢人现眼,所以提前办了病退.本来那么令他骄傲的儿子,成了他晚年最大的耻辱,老头子怎么也没想通这件事.后来他爸得了癌症,未了已经不能说话了,见到他就是流眼泪.他爸爸去了以后,他妈让他跪在他爸的病床前面,指着老头子的尸体发誓,说他再也不敢了,说他一定会改.”
“老太太还以为那跟戒烟似的,下定决心就可以痛改前非.”
李信如的经历就象是镜子一样让我照到自己.
我想到我的老爸爸,满脸忧色,一头灰发在风里抖动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
“信如和你不一样.”
“你非常清楚自己的性取向,也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你可以勇敢平静的面对.他不是.他不敢去承认自己想要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他只知道他不想要什么,可是他又根本不敢面对这个事实.他对自己感到害怕,他认为自己是病态的,他充满了罪恶感.他甚至去精神病医院看过医生.不止别人,他自己也完全承认自己是神经出了毛病.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遭遇,你不会体会到他那种巨大的惶惑的恐惧.”
沉默了一会儿,程明接着说:“信如曾经对我说起过他在精神病医院渡过的一个夏天.那是一个暑假,当时他已经重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他看上去和普通的学生一般无二,也许更沉静,更用功,有谁想得到学校一放假他就进了精神病医院?”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知道,所以那是一间偏远小城的医院.那时候的医生也更为保守,他们根本没有同性恋并不是精神病的基本意识.这个少年来求医,他们也就当他是精神病来治疗.但他们从前没有经验接受这种案例,不知是谁异想天开地提出对他采用电击疗法.”
“你知道那是怎么样的吗?他们在一个古怪的浴缸里面放满了冷水,然后在信如身体上贴上一些连着电线的金属探头,再让他睡到水里.信如说,虽然是夏天,但是他还是在水里全身发抖.刚开始的时候电流很弱,好象虫咬着全身,但是后来他们渐渐加大电流,他觉得好痛,好痛,但他咬牙忍受着,好象肉体的痛可以渐轻灵魂的罪孽,在痛的时候他可以体味到自己罪有应得,他活该受这些痛苦,他是多么的下贱.”
我的后背一阵发寒.
这哪里是治疗,这根本是一种刑罚.一种愚昧的,可怕的,危险无比的肉体刑罚.
而李信如那痛苦的,狂乱的心,竟然还将它视为理所当然.
“他跟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我特别的怜惜他.”
程明说:“我几乎看得到他闭着眼睛躺在那池冷水中的样子,瘦弱的肩头,脸色苍白,满面泪痕,那么无助而绝望地,无声的哭泣着.”
“经过了那么一个可怕的夏天,他认为医生已经治好了他.他妈妈也是这样以为的.可是后来他发现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白费.他怕极了,不敢让他妈妈知道.他不断的尝试和女孩子谈情说爱,可是越是如此,他就越清楚自己根本无法去爱女人.”
“信如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妈妈觉得他应该娶一个媳妇了.这时有人给他介绍了李梅.他妈妈看到他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女朋友,可能是害怕他旧病复发,就急着答应了.对于信如来说,和谁结婚都是一样的.只要让他妈妈安心,他怎么样也无所谓.”
“那时他还不知道,所谓结婚是怎么一回事,他即将开始的,混乱而乏味的,如牢狱般的婚姻生活.”
“他对李梅丝毫也没有感情,勉勉强强的凑在一起过日子.一开始,他也许试过去爱李梅,不是把她作为女人,而是把她当作‘一个人’那样去爱.但感觉是勉强不来的.后来他就放弃了.在最初的时候,女人的肉体也许还能给他官能上的刺激,但你也知道,那种感觉并不能称为满足.再后来,夫妻不得不履行的义务让他觉得厌烦.过了两三年后,不靠服用药物,他完全没有办法在李梅面前勃起.”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在这个三十七岁的,还称得上青年的人,他的抽屉里藏着那种蓝色的药丸.
“可是,他和李染……”
程明摇了摇头.
“做丈夫的在房事前服药,妻子怎么会一无所知.李梅最终发现了信如的秘密,她非常吃惊,一开始她以为信如有病,劝信如去医院看看.但这时的信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了,他最恨的就是别人说他有病.他和李梅大吵大闹.有一次在他服用了伟哥以后,他们又为此发生了争吵,李梅坚决拒绝和他同房,他本来以为,自己独自一人熬过那几个钟头就算了,可是,这时候穿著一层薄薄的睡衣的李染出现在他面前.他没能控制他自己.”
“后来他一直躲着李染.可是那个女孩子象膏药一样死缠着他.他那么害怕被人知道他其实根本不喜欢女人,只得多多少少的敷衍着她,在实在推不过的时候也会和她上床.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做得非常张扬,其实也是源于这种心态.他害怕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他让大家都误以为他是一个花花公子,他其实也是在告诉李梅,我不和你上床,是因为你对我毫无吸引力,并不是因为我无能,我在外面有女人,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他天真的以为李梅也许会因此而和他离婚.但是他想错了,李梅宁死也不会答应和他离婚.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李梅是真爱他,也许只是因为一无所有的女人实在可怕──除了死死的抓住自己的丈夫,她生命中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们还拥有什么呢?”
“你没有见过那时的信如.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他那样压抑的人.多年来他的欲望一直得不到满足,他只有拼命的工作,把自己完全的投入到工作里面,才能忘记自己似的.他的脾气越来越差,脸色越来越苍白.他不喜欢女人,但是又害怕去找男人,包括我.”
“长年的性压抑就象刀一样刻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苍老得特别快.他的鬓角开始有白头发,嘴角边出现了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他越来越讨厌女人,可是他心里越是讨厌,越是不敢表露出来,他就越是不能摆脱周围的女人.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信如,他实在太要强,太为难他自己了.”程明闭了闭眼睛:“他真傻.十九岁那一年发生的事完全把他的人生折断了.他的人和他的命运完全拧上了,但他根本控制不了,只有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