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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拿出加了软垫的信封套。我一抬眼,刚好瞧见卡尔毫无设防的精采表情,他不到一小时前才吃完大餐,竟然还能摆出那种垂涎三尺的模样,实在非常稀罕。他伸出手,我把书放到他手里。
“《毒蛇》,”他恭敬地说,“尼罗·伍尔富的处女作,他所有作品中最稀有、最抢手的书。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小说,史陶特写了好几部作品后,伍尔富的角色才臻圆熟,阿奇·葛温的叙述者角色才彰显出来。不过他的才华从一开始就展现无疑了,这本书是珍品啊。”
他在手中来回翻看,前前后后地检查书套。
“我其实已经有一本了。”他说,“包着书套的初版书,这本的书套比我手头上的那本还美。”
“这红色很漂亮。”我说。
“非常洁净。”他说,“几乎没有瑕疵。我的那本有几处裂碎,还有个地方撕坏了用胶带贴好。这本看起来很完美。”
“是啊。”
“不过外观还是最其次的,对吧?这本是特别版。”
“没错。”
他打开书,一双大手轻柔到无以复加,有如帮兰花栘盆。他找到书名页后念道:
“致法兰克林·罗斯福(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祈愿明日会更好。雷克斯·史陶特敬上。”他用手指抚着那行题字,宣布说,“是史陶特的笔迹。他签过名的书不多,不过我手上有很多本,足以认出他的笔迹了,这是最具意义的一本书,对吧?”
“可以这么说。”
“我刚不就这么说了嘛。史陶特是自由派民主党人士,基本上是世界联邦主义者,罗斯福跟现任总统一样,他们都是侦探小说迷。喜欢推理小说的总统好像都是民主党一的。艾森豪爱看西部小说,尼克森喜欢读历史和传记,而雷根好像根本不念书。”他叹口气,将书阖上。“高本汉先生一定很后悔出让这本书。”他说。
“我想也是。”
“一年前当我得知他家遭窃,损失了一部份最棒的藏书时,我就想啦,什么样的窃贼才会知道该偷什么书,我当然就想到你了。”
我没接腔。
“再把价钱说一遍吧,老弟,我都快忘了。”
我说了个数字。
“好贵。”他说。
“这书很珍贵。”我说。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绝不能拿这本书去炫耀,不能告诉任何人书在我手上,只有你我知道书在我这里。”
“这将是咱们两个的小秘密,卡尔。”
“我们两个的小秘密。我甚至无法帮书加保,高本汉应该保了险吧?不过,他永远也无法找到可以取代的书了。你干嘛不把书卖回给他?”
“也许会喔。”我说,“如果你决定不要的话。”
“我当然要了!”他本想多说几句,可是一看表,又想起时间了,“两点钟。”他边说边往门口走,“伊娃会帮我把下午的咖啡准备好。你不会怪我把下午的时间拿去看书吧,包括最新的这一本。”
“读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我说。
“柏尼啊,我才不会去‘读’它哩!如果我想重看《毒蛇》,我这里还有很多版本。我只想握着这本书,陪着它。等到六点时,我们再把交易做个完结,届时我会请你吃晚饭,美味程度绝对不下于午餐,然后你就可以回城里了。”
他把我赶出来,不久又拿着摆了咖啡的托盘遁入图书室了,装咖啡的容器是以前火车上用的那种银壶,盘子上还有个糖罐和奶罐,以及一盘奶油酥饼。我站在大厅里看着图书室的门阖上,听见钥匙上锁,门闩拉上,然后转身看到卡尔的老婆伊娃。
“我看,他真的会在里面待四小时。”我说。
“他向来如此。”
“我想开车兜风,”我说,“可惜我没车。我去散个步好了,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晴和。当然了,你先生不容许阳光射入图书室,不过其他地方他大概就无所谓了。”
她听了微微一笑。
“我要是早点想到,就会带点东西过来读,这里虽然有好几千本书,但全都跟卡尔锁在一起了。”
“也不全是。”她说,“我先生的藏书只限于一九七五年以前出版的书,以及少数他最喜欢的作者近作。不过他也购买其他当代的犯罪小说,四处摆在家里。客房里的书架上就有很多书。”
“那倒是好消息。有篇杂志的小说我才看了一半。”
“是《艾勒里·昆恩推理杂志》对不对?请随我来,罗登拔先生,我帮——”
“叫我柏尼就好。”
“柏尼。”她说着脸微微一红,一对高高的颧骨由白转成紫红,“我带你去客房,柏尼,然后再把你的杂志送过去。”
客房在二楼,装了玻璃的书架果然拢满最新的犯罪小说。我正聚精会神读着杰米亚·希里(Jeremiah Healy,一九四八~,美藉作家暨律师)的小说开场时,伊娃敲着半开的门,拿托盘进来了。盘上的东西跟她给她老公的差不多——装在银壶里的咖啡、镶金边的骨瓷杯及盘子,同色系的盘子上摆着奶油酥饼,另外还有我稍早读的那本杂志。
“你真是太客气了。”我说,“你应该多带一个杯子,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喝了。”
“我已经喝太多咖啡了。”她说,“不过,你若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一下。”
“太好了。”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着绕过我椅子,坐到床沿边,“我没什么伴,村里的人对我们敬而远之,卡尔又一天到晚埋在书堆里。”
“而且他把门锁起来……”
“上午二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则忙着回信、回电话。你知道卡尔已经退休了,可是他还得做些投资及生意上的决策,当然还有书籍的事。他向来买很多书。”她叹口气,“就是没时间陪找。”
“你一定过得很辛苦。”
“很寂寞的。”她说。
“我可以想像。”
“我相他共通点好少,”她说,“有时我纳闷他干嘛娶我,书本就是他的全部。”
“你对那些书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她摇摇头。
“我不是那块料,”她说,“我对线索、时间表及耸动的谋杀方法根本毫无概念,就像在黑暗中玩拼图一样。”
“而且还戴上手套。”我说。
“噢,这个很好笑!”她笑得颇为夸张,并将手放到我臂上,“不过我不该开书的玩笑。你自己是书商,书也是你的全部吗?”
“不是我的全部。”我说。
“哦?那你还对什么感兴趣?”
“漂亮的女人。”我冲口说。
“漂亮的女人?”
“像你就是。”我说。
相信我,我原本真的没这打算。我本想将拉佛西读完,再去看希里的小说,等卡尔·拜勒曼从图书室出来,就把他以为我偷来的书籍费用结清。
事实上,本人带来的那本《毒蛇》是合法出售——应该可以算是。我压根不想闯进高本汉河滨区的石屋去偷书。高本汉是我朋友,也是大客户,我一听说他的书遭窃,便冲去找他。我向他保证会努力帮他注意,万一他的宝贝藏书出现在黑市,一定通知他。
“太谢谢你了,柏尼。”他说,“我们改天得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几个月后,我们谈了——我才知道他家里其实没遭窃。高本汉用凿子挖开自家前门,抽掉图书室内加了高额保险的珍贵藏书,自己把书藏起来,然后去报警——并将保险公司的赔偿金纳为己有。
高本汉当然是因为需钱孔急,这招监守自盗似乎是不用割爱又能赚钱的妙计。可是现在他更需要钱了——人通常都是这样的——他手边有一大箱非法书籍,连跟朋友炫耀都没办法,更别说拿去展览了。他也不能公然拿去卖,不过别人拿去卖就没问题了。尤其是找个有偷书嫌疑、一个像本人这样的人去卖。
“柏尼,这对你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老高本汉说,“你不用去闯空门,连河滨区都不必来,你只要把书卖掉,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把一成收入捧到你手上。”
“五成。”我说。
我们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敲定三七分帐。后来在喝酒时,他坦承说,他的底线是四成,而我则承认只要有两成也可以接受。他把一箱书带给我,我很清楚哪本书该先卖,以及该卖给谁。
《毒蛇》是个中精选,也是最有把握的一本。卡尔·拜勒曼有可能付最高价,而且他最喜欢买非法书。
你不时会听到别人批评某人,说他宁可偷一块钱,也不愿去赚十元(有人也这样批评过我),卡尔·拜勒曼则是那种宁可用一千元去买一本赃书,也不愿循合法管道用半价去买的人。过去我曾经卖过他一些书,有些是偷来的,有些不是,而来路不明的书,往往令他付更多。
反正目前卡尔认定《毒蛇》是我从书主手中偷来的,觉得高本汉若知道书落到他手里,脸一定会绿掉。不过我比他清楚——高本汉会眉开眼笑地把我从卡尔手上拐来的钱,七成纳入自己荷包里,而月也知道书的流向和下落。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是在骗卡尔·拜勒曼,不过那并不损及本人“小节出入可也”的道德观。可是滥用主人的热情款待,染指人家的美貌少妻,则又是一回事。
唉,我能说什么呢,没有人是完美的。
事后我躺在枕头上,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男人为什么会选择与皮椅和一屋子的书为伴,而冷落温软的床铺和妖艳的金发美女。人性实在太不可测了,伊娃抚着我的胸口,催我喝咖啡。
那咖啡极香,在短短的“休战期间”,最是适合不过了。饼干也很好吃,伊娃吃了一片,但没喝咖啡。她说,她若正午餐后喝咖啡,晚上会睡不好。
“咖啡从来不会让我睡不着觉。”我说,“事实上,喝了好像还睡得好,我喝越多,就睡得越沉。”
“也许令你想睡的是我吧。”
“可能喔。”
她挨过来,用身体压住我。
“也许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