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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言又咳了一下,我转目见他眉头微蹙,知道他就要睁眼,必然和谢御史顶起来,赶快柔顺地说道:“公爹,以前的确是,可我大病一场,都忘了干净,平时审言读书时,我给他拿着书,才认了几个字。您可以把书给审言,让他有空给我讲讲。”他自然是没空了。
谢御史看着我,一副恨意难消的样子,说道:“他给你讲了,你能记住吗?能做得到吗?”
我想了想,郑重地说:“说实话,公爹,我一般记不住事,可如果审言记住了,时常提醒我,我也许就能做到些。”反正就把审言当挡箭牌呗,一切让他担着。
谢御史突然大声说:“你如此推诿!我说你不懂为妇之道,让你读书,你说不认字!接着说记不住,还说只能做到一些,你……”
审言不睁眼,低声说道:“父亲大人,我深感疲倦,不能起身,望父亲大人见谅。”
谢御史立刻从我身上转移目光,看着审言,换了口气,降低音量,说道:“无妨。”过了会儿,又说道“你是否想过何时上朝?”我明白了他是不好意思去叫审言理他,借我当个跳板,让审言主动和他搭话。他们这父子俩可都够有架子的。
审言马上说道:“未曾。”这位够拧的,竟然不和他爹说实话。
谢御史深呼吸了一下,“你荒于政事,即使皇上百般袒护你,群臣也已有不满之心。近日我闻听有多人上奏皇上,说你身体不能胜任,该另换有能之士统领商部。皇上虽然不加理会,但众口铄金,你当尽早重返朝班,你有了那位助手,不会太辛苦,照个面也比没有强。我听说你平时已能行走,就不该这么久卧不起,当多走动,才能……”
审言打断说:“谢父亲大人的关照,我会考虑。”说完微侧了下身子,脸撇开,把后脑勺给了谢御史。
谢御史气得脸青,我知道他是好心,但他与审言之间有太多的伤害,审言听不进去他的话,连好话都成了坏话。审言必是不喜他这么指手画脚,他自己已经有了打算,谢御史来告诉他,反让审言不快。我暗自告诫自己,日后千万别没在得到邀请前就给我成年的那些孩子们出主意。
谢御史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孽……”
我说道:“公爹!审言累了,让他好好休息,才能上朝。不然他更不能为国效力了,身体好,才能做事呀。审言已经大了,他自会安排的。他既然说了会回去,就会负责。况且,除了他,别人没有那样的思想和筹划,皇上明白的。没有人能代替审言,您不必多虑。”
谢御史生气:“这就是不读烈女传的后果,毫无妇德,信口胡言!什么没人能替代?!什么皇上明白?!妇人之见,鼠目寸光……”
审言咳了一声,睁眼道:“欢语,扶我起来。”我忙过去,扶了审言的肩膀,他坐着,又说:“欢语,坐在我身后,我要靠着你。”我紧坐在他的身后,半拧了身子,审言的后背靠在了我的胸前。我的双手没地方放,就自然地拢在了他的身前。他一只手按住了我的两手,一只手依然停在被子上。
谢御史说道:“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检!”
审言轻声说道:“父亲大人如果看不过去,请回府休息,免得因怒伤身。我很久以前就已伤及心腑,常觉寒意透体,如无欢语的慰籍,恐早已不在人世。”我一下抱紧了他。
谢御史冷冷道:“那还不是她自己做的孽!”他难道没听出来审言话中也有对他的指责?
审言轻叹道:“父亲大人,欢语不是以前伤了我的董玉洁。她是从异乡来的魂魄……”
谢御史立刻紧皱了眉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审言接着说道:“欢语到了原来那个小姐的身体里,就没有继续折磨我,还为我延医治伤,救了我的命,否则我也必如兄长,死在为奴之所。”
审言提到了他的兄长,谢御史脸上突然显出了罕见的悲哀的表情,一下子,让他从一个满脸凶意的人变成了一个看着失去了所有精神的人。我想起哥哥曾说谢御史偏爱长子,我总忘了他是有过老年丧子这种剧痛的人。现在看见他的脸色,马上觉得他很可怜。猛然明白了他对审言的怒火,他的恨,他对审言的责打,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失望和愤怒,他喜爱的孩子没有回来,但回来了他一向以为自己不爱的……一时又想到,我如果明白了,审言肯定以前就明白,忙用全力更紧地抱住审言,在他耳边低声说:“审言,你救了我多少次,没有你,我早死了,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谢御史从思绪中醒来,恨声道:“你不过是为她开脱!”
审言好久不出声,谢御史看着审言的眼睛移开了。我猜测审言大概是盯着谢御史看了会儿。
审言握了一下我的手,缓声说道:“我为何要为董玉洁开脱?当初,我受辱致残,不仅自己难当羞耻,也虑日后人们得知,将有损家门声誉,曾多次想过一死了之。”我只恨无法再紧抱他。
谢御史的脸色阴郁,嘴角下垂。
审言又叹道:“只是念及未曾报答欢语的救命之恩,才苟延残喘。欢语见我愁郁,带我出游。在郊外,与皇上偶遇。我曾随父亲大人参加奉天祭祀大典,见过皇上,认出了他。欢语对皇上言辞轻慢,我恐惧皇上会降怒于她。欢语察觉了我的紧张,为求脱身,让皇上不怪罪她,就对皇上说了她家乡的重商之道。”原来他是那么认识皇上的。祈福的大典,皇上和文武百官外,也有众多皇亲国戚和平民百姓参加。
谢御史含着挑衅的意思说道,“她连字都不认识,怎可能有什么见解?”
审言答道,“欢语家乡的文字与这里不同。她在那边读了十六年的书……”我赶快在审言的耳边说道:“都忘了。审言,别忘记说,我都忘了。”
审言微侧了脸:“别打岔!你没都忘了!”我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谢御史皱眉皱得快抽筋了,眉头颤动,说道:“纸上谈兵,误人误己……”
审言说:“不是纸上谈兵,在欢语家乡的世界,重商之道已被人采纳几百年。许多国家因此富足强盛。不重商业只重农业的国度都先后被强国侵占掠夺。商业为兴国之本,已是共识。”
谢御史疑惑道:“怎么可能,古人说,至真大法,亘古不变。”
审言摇头,“世上不变的,只有变化,这才是从古至今的真理。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之中。人要运用变化,才能不会为变化所控制,处处被动,疲于应付。”我心里一警,又低声说:“我就是这样的……”
审言出了口气,又稍侧脸,我忙道:“我不说话了。”
审言又道:“我当初看出来皇上对欢语所言动心。上书时就用了欢语的重商之论,果然得到皇上重视。皇上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那时欢语身边的下奴……”
我猛抬头,说道:“审言!不许瞎说!”
审言不理会,接着说:“皇上选我入见,不是因为我的身世背景,文采笔墨,是因为他知道我是欢语商论的代言之人。”
谢御史的眉头开了,嘴也半张了,含糊地说:“不可能……”
审言平淡地说:“父亲大人知道我过去所学,曾几何时有过兴商之念?董家小姐原来就更不曾接触过什么农商之辨。父亲大人如果不信,日后可向那位钱公子求证欢语对皇上的谈论,他当时也在场,另外还有杏花和李伯。”
我长叹,紧抱了审言说道:“你就知道毁自己!你什么时候能懂得自己?学会尊重自己?如果没有你的理解和发挥,精辟文章,没有你的亲身实践,谁能把理论诉诸在实际中?哪里有商部?我就是个纸上谈兵,你才是……”
审言打断我:“你说什么?”我知道我用了谢御史的话,他不快了,忙说:“我说你才是真的成就了事业的人,我是个没用的人,不用提我。”
审言对着谢御史说:“父亲大人,所以,我的命和这个官位,都得自于欢语。若我家怠慢了她,就有恩将仇报之嫌。”
我马上说:“公爹!不是这么回事!审言没睡够觉,说话有些乱。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审言对我家恩重如山,保全了我家,我爹常说我家此世倾力难报。他多次救我性命,我更无法报答。”谢御史最恨听什么我家有恩于他的话,现在审言这么说了,他的骄傲不又要受损?审言看不惯谢御史对我的态度,就这么拿话压他,日后谢御史见了我不更生气了?
谢御史闭了嘴,竟是有些丧气的样子。审言侧脸,“欢语,你说我上不上朝?”这个人!他本来就已经决定了,可不想让谢御史觉得他是因为谢御史的教导才回朝。
我叹道:“审言,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干,请至少要再等一个月吧。”
谢御史皱眉道:“那么长的时间?!”
审言向后靠靠,说道:“好吧,一个月后。”
谢御史咬牙,又问:“那么这期间……”
我问审言:“你看呢?”
审言答道:“我大概得见人了,你说什么时候开始?”
我迟疑地说:“三天后,行不行?”他自己给的时间中的最后一天了。
审言等了片刻,叹道:“我还想再等十来天呢,但你这么急,随你。”我气得把他狠狠地抱了一下。我怎么成了急着让他见人的人了?!
谢御史有些结巴地对我说:“你如此,很好。”我突然有了种和审言一样的反抗心理,十分想干点儿什么和谢御史作对的事,让他撤回刚才的话。原来,当人们不接受一个人,竟然连表扬都受不了。
我看向谢御史,他神情失落,心不在焉,我又觉得他可怜,就说道:“谢公爹夸奖。”
审言似乎轻哼了一下,大概说我是个软骨头。他微扭了些头,说道:“我想躺下,再睡一会儿。”他达到目的,这就是要赶人了。自从他醒来,这是头一回他对谢御史说了这么多的话。往日谢御史来看他,他总是装睡。今天他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