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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的北辰禹低低叹了一声,用手揉揉眉心。午膳之后,渡江修带着北辰元凰去看他的书房卧室,屋内又只剩下渡香蝶同他两人。渡香蝶知道他还在为方才江修的失口胡言烦心,也不好打扰,索性取出画板对着窗外的风景细细描绘。北辰禹抬头时候,正好看到渡香蝶绘的是一幅天清云淡下的农舍炊烟,明明是寻常物事,配上那样的背景却变得遥不可及。北辰禹苦笑一下,盯着完成大半的画作同渡香蝶轻盈的背影,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交迭起来。
他知道当年父皇传位给自己,北辰胤必是不甘心的。三弟生就不屈于人下的性格,更何况他本是三人之中最有能力的一个。自登基以来,北辰禹无时不刻不在提防身边的明枪暗箭,而最令他寝食难安之人,不是屡犯边境的四族首领,而正是日日上朝时同他仅仅数步之遥的北辰胤。——这是潜伏在身边的致命危险,虽有察觉,却苦于无法根除,让他如何安享太平江山!
他本想放北辰胤外任,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要把他困留在皇城,方便监视。按理来说,北辰胤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眉姬逝后又无再娶没有子嗣,断无篡位的机会同理由。然而居上位者的敏锐直觉让他深信北辰胤是在谋划着什么,却无论如何看不出端倪。这种近在眼前,伸手出去却触摸不到的恐慌,是王者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曾体验过的,也是极少数他无法成功控制的感情之一。这样的感觉常常令北辰禹无比恼怒。对他而言,似乎每一天都是同北辰胤新的交锋。每每在他成功说服自己太过多虑的时候,这种捉摸不定却逐渐迫近的恐惧感便会趁着处理政务的空闲时刻浮现出来,猛然点醒他是不是又在无意识间着了算计。
北辰禹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画已经完全画好。屋外日头也已西沉,元凰他们玩得累了,回来坐在一旁椅子上小声嘀咕着。渡香蝶同往常一样在旁边侧耳静听,淡薄的影子投在油彩未干的图画上。北辰禹这么看着,感觉好像是和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如果,没有他方才的那一番思绪的话。
渡香蝶处本来是他唯一可以放下俗务,偷得半日清闲的地方,如今却也是不能了。即便是今日带着元凰出来,宫人们不过是随意给他挑了件软袄,居然还是避不开北辰胤这个名字。哪怕渡江修今日不提,明日,后日,大后日……他下次来访的时候,迟早总会听到关于天锡王爷的议论。这种令人难耐无以逃避的感受,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北辰禹看一眼将死的夕阳,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总归,是要有个尽头的。而这个尽头对他而言,必然不能是结束,而只能是新的开始。
王者向来温沉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凌厉,渡香蝶没有错过。她被王者的悲哀感染,难受地低下头去,听到北辰禹用他特有的温和的声音说,凰儿,我们回宫吧。
元凰自从结识了渡江修,俨然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在北辰禹的默许下,三番五次找他进宫来玩。他们之间以名字直接相称,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渡江修才在渡香蝶的叮嘱下改叫元凰为太子。
玉阶飞也乐意看到元凰能找到年岁相当的朋友,原以为他就此有了消磨空闲时间的方法,不料元凰对向北辰胤学箭之事仍是念念不忘,自己寻到机会同北辰禹说了。他不敢和盘托出,一番话说地拐弯抹角前后不搭,连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都搬出来引经据典,直听的玉阶飞在旁忍俊不禁。北辰禹听罢沉吟片刻,笑笑对他说道:“待我们从西佛国回来,朕就让三弟去东宫教你。”
元凰没料到父皇会如此轻易地答应,霎时眉开眼笑:“那我就等父皇同三皇叔同西佛国回来。”
西佛国是隶属北嵎的自治藩国,有数位高僧执掌,内设有鎏法天宫,供奉活佛转世的梵刹迦兰为尊。西佛国受北嵎庇荫,也替北嵎守护关乎国体的龙气。北嵎君王虽多有能征好战之辈,却大多尊奉佛教,定期前往鎏法天宫参拜,际会转世活佛。北辰禹也不例外。此次既逢三十年一次的大佛事,北嵎皇族也是重视非常。不仅北辰禹照例前往,北辰望同北辰胤也一并奉旨随行。
佛子梵刹迦兰是为悉昙多三世,佛法高深地位尊崇,最受国民景仰。西佛国向来有不成文的规定,凡世俗者欲入国境参拜佛子,需要解下随身兵刃,由西佛国武僧护送前往鎏法天宫,便是北嵎的皇族也不免例。北辰禹兄弟三人便俱去了兵器,交由随身侍卫保管,让他们在西佛国边界等候。
北辰胤不信佛,对例行的参拜也并不热衷,先前只在为皇子时候跟随先皇来过一次,此后再未踏足鎏法天宫。今次若非是北辰禹的坚持,他也必然会设法推托。他并非轻视佛子的修为,也感念佛家普度世人消散罪业的教义,只是对于为君者而言,所需要的并非救世之慈悲,而是治世之手腕。这两者虽只得一字之差,涵义却相距甚远:前者为万民谋身后之解脱,后者为百姓谋生前之安康。
北辰禹见过佛子,又在西佛国住了一宿。翌日一早,他以国是繁忙不能久留,便同两位王爷一起告罪而出,同样是由天宫的高僧们沿途护送回北嵎边境。途中北辰禹忽然想起答应元凰之事,向身后北辰胤道:“凰儿说,想向你学箭。朕以为是桩美事,但看三弟意下如何。”
北辰胤沉默片刻,答道:“习弓多靠臂力。太子尚且年幼,急于修习怕是会伤了骨骼。待太子再年长些,臣自当倾囊以授。”
北辰禹笑道:“我听他的口气,不过是想见你。小孩子懂什么箭术好坏,你多同他讲讲其中道理也便罢了,不见得非要教他拉弓上弦。”
北辰胤听出二哥话中的不悦,仍是平静的表情,答了声:“臣明白。”
北辰禹满意地点点头:“朕允了凰儿的——今日回皇城之后,你便去东宫教他吧。”
“是。”
三人这么说着闲话,转眼已到两国交界之处。皇城侍卫们一夜露宿,此时已整装肃然以待。出了西佛国界,三人为表敬意都未接手兵器,直等西佛国的僧人去得远了,才伸手要从侍卫手上拿过各自的剑。
不料剑未入掌,只听一串轻响,数枚人头滚落,三柄神兵锵然坠地。周围林中竟倏然闪出数个黑衣蒙面人,长剑直挑北辰禹:“今日杀了狗皇帝!”
幸存的侍卫们高呼护驾,乱成一团首尾难顾。北辰胤不及拿剑,低喝一声:“快退。”身旁北辰望同北辰禹急退而去,北辰胤望一眼横于脚边的铁家剑,神色霎时凝冷。
八兄弟
生于帝王之家,这固然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却也是几世未偿的罪孽。皇族生来让大多数人羡慕尊崇,却也让另一些人蔑视仇恨——行刺之类的事情,凡是达官显贵,或多或少总难免会碰到几次。北嵎皇族不论男女皆自幼习武,北辰胤更是其中高手,再加上有众多侍卫在侧,这数个持剑的蒙面人,他本不会放在眼里。
然而方才兵器掉落之时,他惊鸿一瞥间,竟发觉三把宝剑通体皆散着幽暗青芒,再看原来捧剑的兵士都是掌心发黑伏地不起,便知兵器上已被人喂了毒,触碰不得。北辰望同北辰禹显然也已发现这一点,急退之后空手而立,并不上前来拾兵刃。数名刺客武功招式虽然威力不大,但出剑精准狠辣,再加身手迅捷异常,每一出手必在要害,取人性命点到即止。随行护驾的宫中侍卫远非其敌手,北辰三兄弟又无剑在握,一时情势竟是岌岌可危。
北辰胤眼见众侍卫只是白白送死,却阻不了刺客分毫,当下沉声命道:“你们都退后去保护皇上。”话音未落,人已掠至最前。众人得三王爷一句话,全当捡了条性命,纷纷回护到北辰禹四周。
为首的蒙面人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身形一拧,剑起毫无花哨,暗蕴风雷之势直刺北辰胤。北辰胤并不闪避,待那人剑到跟前,左手忽扬,暗紫色的袖袍迎风一带,看似不费吹灰之力,转瞬将那人的剑卷入其中,随后又向身前轻轻一扯。黑衣人也不慌张,借着前冲势头不止,本欲趁机在近处用掌偷袭,却忽地眼露惊恐之色,右手顿松想要弃剑而走。
他尚不及后退,就只听得耳边劈劈啪啪数声,有些像是过年时候小孩玩闹放的摔炮——只不过,这次是他自身臂骨沿肩而下的碎裂之声。他目中痛苦的神色尚未来得及完全显现,身体已如轻飘飘的纸鸢,捎带着支离破碎的头骨,被远远地震落在地。
北辰胤的袖袍中本暗藏有极强的气劲,同那名刺客自身所运的内力相互冲撞,便是铜皮铁骨也难抵挡。第一名刺客被震开的时候,剩下两名正想从他左右掠过要攻向北辰禹。北辰胤早见到刺客所持的剑柄上亦有暗蓝反光,想必也淬上了见血封喉的毒药,不能用手去拿。他袖中尚卷着长剑,足尖轻点,借着方才刺客的前冲之势瞬时退后丈余,堪堪正挡在另两名刺客之前。那两人惊怒之下,知晓来人厉害不敢硬闯,在空中生生顿住身形,作势要谋退路,却在北辰胤甫一落地稍有松懈之时,蓦然扭转身板,双剑齐齐斩落——人在半空之中无处着力,这两人却能如此自如地一退一进,轻功之高可见一斑。
居高临下的攻击能将对手的一切尽收眼底,本是占尽优势,若非如此,两名刺客也不会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机赌命一搏。然而他们却忘了,自上而下的俯冲固然极具威力,却是将全身力量凝聚于剑尖一点,顾不得周身其他空门所在。
北辰胤此招虽是诱敌,却也极其冒险。这样的攻击,胜负全在速度上决断,要比哪一方先击中对方的要害,无人占得了便宜。两名刺客只见到北辰胤修长凤眸中寒光乍现,却从更深更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