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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心头一滞,记起秋嬷嬷双眼含泪的哀哀告求。她双肩不住的颤动,放下手臂静立了片刻,才强迫自己坐回椅上,好像一个被缴去了武器的军人,卸甲投降。“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就对哀家说句真话吧。秋嬷嬷一心为了凰儿着想,万万不会害他,你为何,为何……”
北辰胤眼看着对面的女人在一瞬间变得虚弱,他沉默片刻,确定周遭无人窃听之后,说出了太后想要的答案:“威逼利诱之下,人心难测。”
“哈哈,威逼利诱……威逼利诱……”长孙太后听罢悲极反笑,朱唇中吐出的语句已经支离破碎:“那是不是有一天,你也要杀了我,杀了你自己?……先皇没有别的子嗣,凰儿即将登基,到时一切都会尘埃落定……你究竟在担心什么。你究竟,要什么?”
“太后应当明白。”北辰胤抬起头来,目光锐寒如同盛夏里的冰封霜刃:“我要我的凰儿,永无后顾之忧。”
——就这样,秋嬷嬷的死在宫中引来旧识们的一片唏嘘,对于元凰却没有太大的触动。他去淑宁宫探望过几次沉浸在哀伤中的母后,除了上朝之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北辰胤。他以为月吟荷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将会像传奇书里写的那样美好而芬芳,连绵悠远直到天长地久。
那一年北辰元凰不到十九岁,皇城的天空蓝得叫人落泪,风里头浮动着少女的发香,在宫内经常可以听见街上传来的热闹叫卖。他的朋友、老师、母后、爱人,都还在他的身边,他以为他面前还有长长的无尽的路。他并不知道边境武林中一桩牵涉北嵎的阴谋已经展开,不知道北嵎龙脉正为迎接真正的主人而蠢蠢欲动,不知道他将成为一千四百年后北嵎的亡国之君,也不知道他真正爱着的那个人,至始至终都不曾改变。
(第二部完)
番外 鹊踏枝
鹊踏枝
眉姬初嫁入天锡王府的时候,只觉得这是笑话一场。
她是陈氏望族之后,祖上曾在朝中为官,父亲虽不入仕,却也是当地有名的才子。那时皇上要为新封王的三皇子指婚,在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城内城外的商贾贵人们,但凡女儿有几分姿色,都变着法子打通关节,指望能攀上皇亲国戚。三皇子虽非东宫储君,却是战功赫赫名扬四海,最得皇帝的喜欢,皇帝反反复复挑来拣去,拖拉了整整半年,仍是没找着上眼的女子。落选的小姐们失望之余憋了一肚子闲气,私下里悄悄抱怨说,瞧这势头,莫不是要迎了瑶池天女回来,才算配得上三皇子。
眉姬这样的身份年纪,又不曾定过亲,会被列进长长的准王妃名单中也是理所当然。她奉诏入宫,生平第一次见着皇上就在数十步之遥,低低垂着头,唯恐亵渎了龙颜。皇上身边还立着一个贵气逼人的青年,看不清楚容貌长相,只记得他唇边带着笑。
皇上细细打量着大殿中的少女,问她道:“你可会拳脚功夫?”
北嵎举国尚武,奉剑为尊,女子习武也属平常。只不过官家小姐多任务针线女红,少有舞刀弄棒的。眉姬听皇上询问,只得据实答道:“不会。”
“喔,那你平日,可读兵法战略?”
眉姬确曾在闺中听女伴说过,皇上此番与其说是给三皇子选妃,倒不如说是在替朝廷选将。她是聪慧明理的女子,总以为当今天子不至这般胡涂,不料却是半点不假,当下只觉得好笑,柔声应道:“幼时曾读过一些,却不喜欢。”一面想着等下午出宫,可将此事同父母当笑话来说。
皇帝又“喔”一声,大约是觉得失望,沉默片刻,出声道:“你看如何?”这句话却不是对着眉姬,而是问他旁边立着的青年。
“父皇若觉得合适,儿臣以为总不会错的。”
那人的声音很是温润谦和,全无半点武将的戾气,好像是淙淙泉水打在雕琢精美的玉石上。眉姬看不到他的表情,暗自猜测定是从容不迫。
“呵呵,既然如此,朕就代为做主了。”皇帝愉悦地笑起来:“抬起头来吧,”他对少女说:“朕想将你指给天锡王,你可愿意?”
眉姬听了一惊,还未开口,那站着的青年又道:“我朝以仁义为先,决不强人所难。你若已有心仪之人,但据实相告无妨。”
“并无,只是……皇上方才所问……”眉姬垂下眼睛去,方才抬头的片刻她看清楚了殿上的年轻人,生的很是斯文,头带华冠,从年纪推算当不是三皇子。
“哎,朕不过顺口一问——朕是给皇儿选妃,又不是给皇儿挑副将。”皇帝打断她,又向华冠青年道:“我瞧她生得有几分像祯妃,总该趁你三弟的心意。”
眉姬后来得知,当日立在皇上身边的,正是当朝太子殿下。而三皇子本人对于惊动了整个皇城的选妃一事,却仿佛事不关己地不置一词。
皇家大婚不比平民,诸多礼数虚耗了时日,待到终于下了聘礼择了佳期,皇上却一病不起。病中他念念不忘地要看三皇子立妃,国师也说操办一场婚礼冲喜,或许皇上的病也就有了起色。宫人们奉了旨,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皇帝却终是没能撑到这一天——眉姬那日正在房里梳妆准备,外头忽然来了人,却不是接她过王府——皇帝前夜驾崩,诸皇子戴孝守丧,一年之内不得嫁娶。眉姬听到消息,屏退了身边小婢,朱唇刚点好半片。她望着菱花镜里鲜暗分明的嘴唇觉得别扭,伸手去抹,触到镜面凉薄一片,好像城外皇陵江中的水。
识得她的人都觉得惋惜,这般豆蔻梢头的女子,正是斜插蔷薇花前扑蝶的时候,却空空辜负了好年华,所幸迟早进得天锡王府,日后荣华满眼恩宠非常,不知羡煞多少闺中红粉。眉姬自己倒是觉得无谓——天锡王爷她未曾见过,既有战名在外,想来也是醉卧沙场的豪爽汉子,没有闲心同她读诗作画。一朝入了王府,横竖都是一辈子,迟嫁早嫁,也是一样。
好容易过得一年,除下重孝。继位的新君以仁和慈孝著称,头一桩事便是要圆了先皇心愿,给三弟完婚。原先的礼节重复一遍,有些还添得越发繁琐,待到终于择定佳期,却又逢着周边四族作乱,天锡王临危受命,马不停蹄去了边关。
都道是好事多磨,然而三磨五磨下来,任谁都要磨出脾气。择日的星官又说喜事逢丧后推,是大不吉利,此次若是再次后延,惹恼了牵线月老,怕是不甚妥当。边关战事吃紧,万没有招主帅回都完婚的道理。左右无法两全,再三衡量,还是如期迎了眉姬过府。是夜天锡王府华灯彻明,煌若白昼,觥筹交错,高朋满座,满朝显贵至皇帝往下,给足了面子,竟是无一缺席——却独独少了新郎一人,只有当日千条万选得来的幸运女子,披着新娘的红绸盖头,由喜娘牵引着缓缓走过众人眼前。
缺了一人,不成夫妻,自然也闹不得洞房。眉姬回了寝房,将满头珠翠一一拆下,放入匣中压在了箱底——她虽是性子柔婉,却毕竟也是有血有肉,一面里笑着安慰老父母,一面子拿出主母的仪态打点王府下人,其间种种委屈埋怨,也都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府中下人因了王爷不在,反对新王妃更多了几分尊重同小心——谁也保不齐王爷回来之后,对王妃是一见钟情还是百般挑剔,再怎样也是先皇指得婚,用心伺候着总不会错。眉姬一日早起,听见外头鸟儿叫得欢快,出门一看,是只蓝羽喜鹊蹬在枝头,见有人来也不害怕,扑棱飞了一小段,停在前头的地面。它的翅膀尾巴上生有白色的条纹,舒展开来很是显眼,远远看去好像一段忽上忽下的波浪。眉姬那时不过二八年纪,从没见过这样的鸟儿,觉得娇憨可爱,一时起了童心,蹑手蹑脚跟在它的后头。
那只喜鹊走走停停,始终不曾飞远,眉姬在后面亦步亦趋,因为怕它发现,故意随着鸟儿的步点而轻轻落脚,又怕裙摆扫在地上惊了鸟儿,一手将长裙裙脚提在手里。她跟着鸟儿行了一段,渐渐走入一片稀疏的林中。前头的喜鹊本来一颠一颠走得欢快,忽然停下了步子,缩着脖子的四下张望,黑耀石般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眉姬急忙顿住脚步,满心期望它不曾发现自己,可惜事与愿违,鸟儿拍拍翅膀腾空而起,眼看就要隐入碧空不见踪影。眉姬失望地望着越来越高的小鸟,惋惜的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见鸟儿双翅骤然一振,身体一斜便直直跌落在地上。
眉姬赶紧跑上前去,见鸟儿挣扎着翻身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右边翅膀耷拉下来,好像是人被打断了手。她心头疑惑,抬头向左右看去,正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一枝粗壮的枝丫上,离地面大约有两三丈高,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少年穿着绀秋色的锦袍,紧扎箭袖,足上蹬着烙金马靴,右手上居然还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若不算他奇特的墨蓝发色和一脸在眉姬看来不怀好意的表情,那其实是个格外好看的少年,五官很是匀称俊秀,又不乏勃勃英姿,清利凤眸加上飞挑入鬓的长眉,淡淡流泻出一道华美的霸气。少年见眉姬发现了他,将书一卷,左手轻巧一勾,便飞身而下到了少女面前。
眉姬被他吓了一跳,退后了数步,赶紧将提着的裙摆放下——北嵎稍讲究些的官宦人家,女眷们的莲足都刻意掩在裙底,除了丈夫之不让外人窥见。那少年用不拿书的手指指脚下尚未跑远的鸟儿,笑道:“我帮你打下来的。”
眉姬气恼地无话可说,记着这里尚且是王府的领地,怀疑起少年的来历。她本想要叫人,又觉得这少年不像恶人,怕被王府侍卫抓住了找他麻烦,于是和和气气得问他道:“你是什么人?”
少年笑笑不回答,反问她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天锡王妃。”眉姬犹豫了片刻,还是坦诚相告:“这里是王府禁地,你快走吧,我不告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