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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by ciel mu(一-三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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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战志在必得,夜鸮部队倾巢而出,只留下郢书暂时移居别处,由竹水琉带人保护。北辰胤召集众人计划完毕,下令翌日清晨起寨行军,目光在书房四壁转了又转,落到坐在最靠门边位置的元凰身上:“凰儿,如此安排,你觉得如何?”
  “甚好。”元凰简单答道,他同北辰胤私下里虽数十日不曾交谈,在外人面前却不约而同地做出一番无事姿态:“一切全凭父亲安排,孩儿只有一事相请——到皇城以后,我要同北辰凤先单独决斗,旁人不得插手。”
  “皇上”,北辰胤还未回答,神堪鬼斋已经开口规劝:“为天下之主非是逞匹夫之勇。届时北辰凤先已成强弩之末,庶人亦得诛之,皇上又何必以身犯险。”
  “若非如此,便算不得是我的江山。”元凰坚持道,看见一旁夜鸮统领野胡儿不以为然的表情,知道在他心中自己不过个是狐假虎威的绣花枕头。他话语略一凝滞,方才的慷慨激昂转眼消去大半:“孩儿并非妄自尊大——皇位是借父亲之手夺回,我片刻不敢忘记。然而同凤先决斗一事,孩儿自有考虑。”
  “咦,你我父子同心,何分彼此。”北辰胤一挥手,似乎责怪元凰太过见外——他将心结隐藏得很深,莫说一众外人,便是元凰也看不出端倪:“凤先那里就依你的意思。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吧。”
  若是以往议事,元凰总会有意无意地慢一步动作,好在大家离开之后同北辰胤单独相处。很多时候他并没有隐秘的话要说,翻来覆去无非是一句“我回房去了”,总觉得若是特意留下说给北辰胤听,话语便自动多添了一层含义。这种人所不察的小伎俩令他沾沾自喜,乐此不疲,如今却因二人之间的难堪气氛而被迫中断。他在一片“属下告退”声中站起身来,向北辰胤潦草做了个请安动作,又轻嗫一句“我走了”,也不管另一个人是否看到听到,转身推门而出。山中入冬的风趁开门间隙调皮钻进他的领口,让他嗅出久违了的草叶凋零的萧索味道。他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打了个冷战,加快脚步往房间赶去,没有留意到背后北辰胤已经伸手取下架上的翻毛大氅抖开,见他离开之后才又将大氅随意折好,丢回架上。
  元凰进了房间紧闭起门窗,回过身来便一眼望见桌上正中整齐迭放着一件宝蓝底色,宝相花纹织银缎的琵琶襟马褂,旁边还有套淡灰袍服,印着团寿纹暗花;另有一条镶着银蓝衮边的软毛里子披风,是他最喜欢的紫貂皮料。北嵎国人多喜骑射,男子常着马褂,便是皇族也不例外。然而马褂样式繁复不一而足,宫中出入皆有定制,较之民间讲究许多。通常皇室礼服为对襟,常服为大襟,出外行装则多为琵琶襟,到了冬日严寒,性喜炫耀王侯人家便会穿着翻毛马褂以示富贵。北嵎建国之初为了昭示公侯等级,还曾有亲王、郡王而外,不准服用黑狐的规矩。元凰离宫时候穿着一件暗青底色的大襟夹衣,现下已过立冬将至小雪,这样单薄的衣服自是穿不得了。他本来只想随便找件厚实衣裳将就一番,不料北辰胤竟替他备好了外出行头——即便衣物是下人制成,也总归出自北辰胤的授意,否则怎能将他的习惯喜好猜测得如此精准,简直比内务府专司绘服的画师更能揣摩上意。元凰默不作声地将衣物换上,在屋内走了几圈,觉得剪裁得当正合身量,于是又换回原来装束,把新衣仍旧迭好摆在桌上,好像民间小孩过年一样,眼巴巴地等到初一清早才肯换上新装讨个吉利。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探手去摸披风里侧的紫貂皮毛,觉得不如他幼时最为得意的那块白狐皮领蓬松,却是更为绵密厚重,要说白狐皮像盆清水柔顺通透,紫貂皮便是盏浓汤飘香暖胃。元凰回想起那天晚上,心里头没有后悔,只觉得世上再没有人像北辰胤对他那么好,也再没有人像北辰胤对他那么坏。
  翌日清晨,夜鸮部队准时集结整装待发。元凰看见郢书的房门紧闭,知道他碍于身份不能前来送行,记起几天以来郢书极力掩饰的闷闷不乐,不由替他感到难受——元凰总以为郢书对北辰胤的感情,相较于下属的惟命是从反而更像是孩子对父亲的推崇依赖,他常常讽刺地觉得北辰胤起初想要造就一个酷似北辰元凰的郢书,现如今却只怕是更想要一个模仿郢书的北辰元凰。
  竹水琉一路跟着队伍行至皇陵江畔,站在水边同主人话别。元凰隐约听北辰胤提过她不会随入皇城,以为这是北辰胤为长远打算,在暗处埋下的又一伏兵。他远远站着,看见竹水琉的七彩霞衣被江风撩起,好像印上天际的流动霓虹,冉冉而生。他又见到竹水琉低下头去,双手紧贴着身体,肩膀微微颤抖着,好像江边芦苇丛中受惊的水禽…——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他却也能猜到竹水琉必然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暗想这个女子对北辰胤倒是用情至深,若换作是他要与北辰胤再不相见,不知道会不会同样痛哭流涕。想到此处元凰心念一转,立刻觉得这种假设永无实现的可能。自荒山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已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同北辰胤只有死别,再无生离。只要他们都还活着一天,就要北辰胤在身旁陪他一天;若他先行身死,便在奈何桥头等到那人转世投胎;若北辰胤先弃他而去,他便毁坟拆房,搅得那人不得安宁夜夜入梦。元凰觉得这样的想法天经地义,既然他们都是彼此最为重要之人,不管怀抱着怎样的感情,相守相伴都是理所应当。这时候他见竹水琉深深一礼,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她脸上只挂着清风一样的温暖微笑,居然没有泪痕。
  那天竹水琉目送他们离开,元凰回眸去看,觉得纵然是身负武功的江湖侠女,茕茕孑立的身影也依旧显出单薄。他跟随北辰胤走了很远之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去,还能看到竹水琉固执地站在刚才分别的地方,周身彩衣凝聚成一个鲜明斑斓的小点,像是寒风里瑟瑟摇曳的最后一朵荻花,抱紧枝头不肯飘落。元凰同北辰胤都走在队伍最前,从竹水琉的角度一定已经看不见他们,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站在那里,莫非以为北辰胤还会留恋地再三回望。
  那是元凰最后一次见到倸剑竹水琉,多年之后他已渐渐记不清她的样貌情态,仅知道她肤发霜白盛雪,却偏喜欢穿着一身眩丽霓裳。他关于竹水琉的所有回忆都静止在昔年皇陵江畔的浩淼烟水之中,记得那一日里蒹葭苍茫,白露未晞,江水湍急地卷过遍布卵石的黄褐色浅谈,难以行舟。拍岸涛声里有一道翩然欲舞的彩色身影独立水湄,踯躅再三,不忍离去。他想过要告诉那天不曾回头的北辰胤,其实竹水琉一直都在背后默默望他,数次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他有时候觉得北辰胤一定是知道的,有时候又觉得北辰胤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那个执着寡言的雪发女子爱得太深太久,以至于最后的结局都已变得无关紧要。
  
  前往边关的旅途比想象中更为顺利,仅得五日便已抵边境城池。北嵎军队调度向来只认军令不认将领,北辰胤在朝之时曾多次上奏请求更改,如今却正给夜鸮部队可趁之机。神堪鬼斋通晓天时,算到不日之内便有夜雾,命人趁着浓重雾气盗走三军令牌,将边关大部守军调离出营,待北辰望觉察有异,只剩下副将萧宇同数名亲兵在他左右。他心知大势已去,仍是处变不惊,低声命令萧宇站在原地不动,等着敌人现身相见。他早料到来者非同小可,但在真正见到北辰胤的时候还是流露出细微的惊讶神情,随后舒展开眉宇,好像卸下了心头重负:“果然是你。”
  “大哥”,北辰胤迟疑片刻,还是出声唤他:“久见了。”
  北辰胤同北辰望虽称不上亲厚,却至少不如对北辰禹这般处处提防。北辰望身为长子,从小就对北辰胤颇为照顾,伯英仲远年少时候亦曾同北辰胤一道狩猎赛马。若没有元凰登基后的一连串事件,两人可算得兄友弟恭。然而如今皇城已经数度地覆天翻,元凰曾赐死伯英,北辰望也率部逼杀过北辰胤,这其中的是非恩怨无以清算,到头来只剩了成王败寇。北辰望见到紧随在北辰胤身后的元凰,开始明白事情始末,他悲哀地摇摇头,无奈叹道:“北嵎皇位既然传给了二弟,就合该是二弟的,任他人有天大的本事也坐不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你怎就不明白。”
  “二哥在位之时,我虽不能服气,却从无篡位的打算。这一点,大哥你当是知晓的。”北辰胤沉默片刻回应道:“但二哥以后,帝位理当由元凰继承。北辰凤先一介游方艺人,来历不明,又如何登堂入室,为天下表率?”
  北辰望还要再辩,忽然醒悟似的怔了一下,随即掐住话头苦笑起来,反接上北辰胤最先的问候:“我们也不算久见,距上次大殿交手,不过数月而已。”他又自嘲地笑笑:“几十年里你我都未能说服对方,想要靠这短短数月更改,怕是不能够了。”他说完瞥见萧宇面上已萌退意,心知他对北辰胤素来敬畏,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挥手让他连同几名亲军一道退下:“这是我们兄弟间的事,你们退下。”
  若是将北辰胤换在北辰望的位置,他定会毫不犹豫斩下萧宇首级,再命令剩余部将拼死一战。北辰望却宅心仁厚,觉得萧宇罪不至死,不愿累及无辜。他们兄弟两个都是自幼长在皇家,又都不曾被立为太子,可是一个忠直儒谨,一个性傲难驯,个性有如天渊之别,行事自然也就泾渭分明。北辰望安于守成,只想维护皇室清明正统;北辰胤则抱定雄心壮志,为了北嵎壮大繁荣不择手段;今日兵刃互见兄弟相残,初时只叹造化弄人,细忖之下却又是命里注定。
  北辰胤见北辰望屏退随从,明白他已决意死战报国。他于是向元凰微微侧首,在外人面前贯以臣子自居,沉声请道:“皇上也带人退到三里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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