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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也许是这些老将军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东六国鄙视秦国的创痛,也更直接地经历了敬士带来的益处,便人人衷心认同先祖孝公开创的求贤之风。蒙武一代,则淡漠了这种“天下”之心,以致见士而不知重,见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闷清晰的敲棋声打断了蒙武的思绪。
吕不韦与毛公正在对弈。
案前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大帐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静静地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淡漠的敲棋声散漫无序的起落着。两颗白头隔案相对,恍若深山林泉间的世外高人。一颗白头边打下棋子边摇晃着散乱虬结的雪白头颅高声吟诵:“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而膠,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负其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也……”
“风也飞也,你是鲲鹏么?”对面白头不耐地嘟哝。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认真地念诵这不着边际的宏文究有何用?对面白头人为何又如此沮丧不耐?听得片刻,两位白头人依旧散漫敲棋时而念诵,蒙武终于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将蒙武,见过吕公。”
背对帐口的白头蓦然转过来打量一眼,又转过身去:“吕公,将军见礼。”
“啊啊——将军?”盯着棋盘的白头抬了起来望着一身泥土的铁甲大汉,一脸茫然的笑了,“好,王陵将军来也,请入座。”
“嘿嘿,输得糊涂了!”白发散乱的老人竹杖啪啪敲着大案,“蒙武将军!老小都分不出来,罚饮三爵!”
“嚷嚷甚?输了棋便撒气,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谁个输了?老夫能输混沌人!”
“啊——想起来也,我输我输。”白头吕不韦伸着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一阵哈哈大笑,“输了好,输了好,输了好呵!”眼泪鼻涕一涌而出,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兀自长笑。毛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着棋盘:“吕不韦!你枉称棋冠,败在老夫之手,不想赢回去么!”大笑声戛然而止,吕不韦扶案站了起来,茫然盯着烘烘燎炉嘟哝着:“输了便是输了,还能赢回来?”毛公红着脸陡然一声大喝:“吕不韦!想不想再来!不想再来永世狗熊!”吕不韦回身点头茫然笑着:“好好好,再来再来,便输光光怕甚?”毛公却又突然嘿嘿一笑,过来扶住吕不韦坐到案前:“老兄弟,礼客为先,会完将军,再来不迟。”说罢回身对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了吕不韦身旁。
“王陵将军见我何事?”吕不韦淡漠地笑着。
“末将蒙武,受命任离石副将,临行受异人公子之托,特来拜会。”
“啊啊啊,蒙武。”吕不韦茫然地应着。
“嬴异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会走路么!”
“禀报吕公,”蒙武肃然躬身,“异人公子与公同逃同战,负伤六处,回咸阳后先在末将府下卧榻疗伤,稍见好转便坚执住到了城南吕庄;得知末将北上赴任,公子请得秦中名医扁鹊弟子与末将一同前来为公医治;另则,公子专门致书吕公。”蒙武从皮袋中取出铜管捧上,却被黑着脸的毛公截了过去。
吕不韦目光蓦然一闪:“将军是说,公子没有回太子府?”
“吕公明察。”蒙武又是肃然躬身,“末将护送公子回秦,本当立即禀报太子,然公子却坚执要末将说他留在了离石疗伤,不让父母知晓他回到了咸阳。末将问其故,公子答说:吕公性命之忧,异人安可独享富贵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谊,末将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对秦王与太子复命说吕公与公子已经接应回秦,皆在离石疗伤。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会父母。”
吕不韦默默点头,淡漠木然的脸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头将一方羊皮纸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吕不韦瞥得一眼羊皮纸喟然一叹,一句话不说又是默默点头。
蒙武去了,大帐中一片沉寂。吕不韦轻轻一声叹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异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韦虽死足矣!”正在飞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阵大笑:“呜呼哀哉!你老兄弟没看出此中蹊跷么?”吕不韦堪堪舒展的脸膛倏忽一片阴沉:“老哥哥是说,异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吕不韦心绪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输了,赔了,而已,何须惊怪?”“错也错也!”毛公连连拍案,“谁输了赔了?大赢也!你混沌还有个底么?”“好好好你便说,我好了好了!”吕不韦突然焦躁起来,直瞪瞪看着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没跑,终归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吕不韦双眼,“你可听好:其一,那位秦国的扁鹊弟子早做了太医令,嬴异人小子刚回咸阳,请得来么?其二,这封皮书之笔法近乎嬴异人,却绝然不是嬴异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师也!其三,异人果真深明大义,如何能弃公先去?既弃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吕庄?其四,这个蒙武可是秦军有为大将,纵是敬公而拘谨,也不当满面忧思欲言又止……呜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进耳朵没有也!”
吕不韦两眼发直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拍案:“说!四假可证何事?”
“天也!老兄弟终是醒了,醒了!”毛公挥着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帐中胡乱蹦了两圈,呼呼喘息着大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老夫不会看错:假后有真!”见吕不韦只目光烁烁不说话,毛公便掰着指头连珠开说,“不奉王命太医令不能北来,此其一。无得授意,不会有人为那小子代笔,纵然有人代笔,以蒙武将军之持重也不会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吕庄,便是不想回吕庄,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赞同;两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吕庄,绝非那小子与蒙武忽然转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对吕公敬重有加却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却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隐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见背后总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国老太子平庸,隐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说,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没劲道!不与老夫大饮两爵?”毛公黑着脸嘟哝一句。
“我,我只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吕不韦便软软倒卧在了地毡。
“小女子出来!”毛公嘿嘿笑着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盘,对刚刚掀开后帐帘布的侍女板着脸低声吩咐,“扶吕公进帐,扒去衣物使之安卧。记住守在帐口,不许任何人任何动静叫醒惊醒吕公!”健壮的侍女答应一声抱起吕不韦便进了后帐,毛公对悄无声息的煮茶女一挥竹杖做个鬼脸便匆匆出帐去了。
帐中鼾声大起……吕不韦忽然化做北溟之鱼,鲲鹏漂游茫茫苍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俄而又化鸿毛一羽,背负青天随风遨游苍苍尘寰便在眼底,蓬间雀唧唧喳喳议论着溪边蜩鸠咕咕囔囔嘲笑着,忽见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洒遍天地尘寰,鸿毛一羽飘飘忽不知所终,俄而出得云翳,天边山帲回;贫舜笞帧藜何薰ξ廾■锱艉杳罴淙赶唑桊綆'白云沧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的风雪血战之后,吕不韦的铁石心志突然崩溃了。
当毛公冒着漫天大雪赶到离石要塞时,吕不韦正躺在冰冷空旷的中军幕府奄奄待毙。毛公对王陵大发脾气。王陵赔着笑脸解说历来军营规矩:冻伤者需以寒凉缓解,不能骤然暖帐,何敢慢待功臣义士?毛公连连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医。王陵始终不回一句。毛公没了脾气,立即转请设置暖帐救人。王陵一声令下,军士竟在顿饭辰光筑起了一座马粪墙包双层牛皮再加连缀棉被的密闭暖帐。毛公是有备而来,立即将重金聘请的齐国方士邀入暖帐施法,一番运功运气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铁青白发散乱形同骷髅的吕不韦竟是神奇地醒了过来!
次日,毛公打发了方士,便开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疗法。听说要千年灵芝安神救心,王陵二话不说便亲率三千步卒入山,一连十日,终于在大雪覆盖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古灵芝!毛公高兴得嘿嘿直笑,对着王陵便是一个大拜叩头,惊得白发老将军顾不得臂膊骨折连连对拜。为滚沟负伤的王陵正骨之后,毛公便终日守着吕不韦形影不离了。一月之后吕不韦渐渐清醒,虽然茫然的眼神空洞无处着落,总算是能够听话说话了。
一番揣摩,毛公开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着吩咐,抬来了血战仅存的马队剑士越剑无。
身负十三处刀箭重伤的越剑无被王陵安置在另帐独居,然越剑无不吃不喝更坚执拒绝治伤,见医者入帐便要咬舌自尽!直至毛公到来,越剑无才冷冷说了四个字:“我等吕公。”便不再开口。毛公也只一句话:“吕公死活,尽在越义士也!君自思量。”便腾腾去了。从那一日开始,越剑无才开始了疗伤进食,虽经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进来的越剑无一见枯树白发的吕不韦,一声吕公便放声痛哭。原本茫然枯坐的吕不韦噫的一声惊叫便踉跄扑来,抱住越剑无便哭做了一团。毛公冷眼旁观,吕不韦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剑无剑无,不该瞒我当初!早知你等义士备死,吕不韦何能有此蠢举也!任侠烈士去矣,吕不韦虽九死不能赎罪啊!”
越剑无却蓦然打住,拭去泪水一拱手道:“吕公之言差矣!剑无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非我等剑士也。任侠剑士生于天地,不求碌碌苟活,惟求死得其所!吕公谋事存志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