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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钢管抵住他肩口:“你老实说,你干了什麽连牲口都不如的事了?”
他立刻就明白了,一边後退一边给我作揖:“大哥!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把那个……给放下,大哥……”他的三角眼却四下里寻摸。
我刷地一下把钢管对上他的鼻尖,冷冷道:“不用找了,这个时间整个厂子只有你跟我,我有的是时间收拾你。”
他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过。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跟我说是迁儿勾引了他。
“……那个傻子……啊不是!是你那个弟弟,他经常不老实,衣服也不好好穿著,手还老在裤子里乱摸……我也是人啊大哥,我还没娶上媳妇呢,像他那麽水嫩的娃老光著身子在我眼前晃……哎哟!”
我一钢管下去他就头破血流。
我把他摁倒,连踢带打,不肯听他的解释,任由他在地上打滚,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眼睛,那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怖。
我的心里火烧一样的疼。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错。迁儿在家里也总是那个样子,是我没有教育过他,让他连起码的羞耻心都比别人弱,他根本不知道他那个样子的举动在外人看来是如何的不正常。
我也知道这个男人只是不巧碰上这种事,即使是我面对那样的迁儿也无法控制。可我就是不能容忍他肮脏的手摸过迁儿的身体。
我足足打了他半个多锺头,到後来他连求饶都发不出声,像条死狗一样瘫在一地的血当中。我把钢管丢在他身边,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
是你不好,给我最近没处发泄的压力找了缺口。
我也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那个人的尸体都凉了,我冷静地在他全身的兜里四处掏,凑够了一顿晚饭钱,买了一笼屉的包子坐车回家。
§
我进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迁儿早就蜷缩著睡著。我把睡梦中的他抱起来,温柔地咬他的耳朵。他揉著眼睛扒著我的肩膀直起身子,看到包子,眼睛都亮了,有晶莹的口水从他咧开的小嘴儿里流出来。
他越过我的肩膀伸长胳膊去够,我疼惜地用手擦擦他的嘴,把包子递到他手里。他一手抓一个,吃得满嘴油光!亮。
一屉包子都吃光,他满足地坐在我腿上吮著手指。
我鼻子一酸,生平第一次想要流泪。即使是我爸被炸死,我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和迁儿额头抵著额头。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觉得温暖而悲伤。
我吻著他的嘴唇和睫毛。
我说:对不起……是哥没有本事……你别怪哥……
说著说著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再次安抚下迁儿入睡已经是半夜三更。我披上衣服打个手电筒出了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到街道口借公用电话。我拨通了原厂子的电话,我知道老许还在那里,而且从生产线上退下来,每天晚上在办公室值班。
我说:师父,是我,安人杰。
他很意外会接到我的电话。
我跟他说我打死人了,恐怕明天一早派出所就得来人把我逮走……所以我要走了,到南方去。我有几个弟兄说那边的情况比北京好一点……
他迟疑了好半天,慢慢地说:那北京这边的事,怎麽办?
我知道他说的“这边的事”是指什麽。
我说:除了我那弟弟,我也没什麽放心不下的了。以後就麻烦您多帮我照应著点,有个一口粥半口饭的,您就喂他一口半口。人杰现在无以为报,将来……
我说不下去了。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根本没有“将来”。
挂下电话我脱力地滑坐到地上。我知道老许也不容易,可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拜托谁。
有什麽东西抓住我的袖口。
我猛一抬头──竟然是迁儿!
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跟著我出来。他光著脚,我给他洗得雪白的衬衫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晃来晃去的,扣子也扣错了。
我发狠地抓他过来,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给他重扣,嘴里骂骂咧咧的。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这麽晚了你还不睡觉瞎跑什麽瞎跑?!再惹出什麽事来,看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这丧门的玩意儿……”
他死死地揪著我的袖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
我心里发慌,重重地推开他,咳一下,站起来。“走了快回家!”
他跌撞著跟著我。我听见他在後面,不断从牙缝里抽气。我一看,原来他的脚早就被尖锐的石子扎破,留下大大小小的创口。
我认命地返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安静地爬上我的背。
那条路漆黑一片,没有人烟。可是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落在我的背上,却带给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异样的温暖和安心。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养起他,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跟著我吃苦。可是我……
我把他往上拖拖,想著,如果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分开?
§
到了家我把他放在床上,打来一盆水轻轻地给他清洗脚上的伤口。他不似男孩子的秀巧的脚在水盆里荡来荡去,清秀的脸儿上挂著无忧无虑的清甜的笑。
也许什麽都不明白,反而可以幸福一点吧。
我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去睡。
我必须得走了,也许可以赶得上凌晨北京南下的火车皮。如果不走……
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抱著迁儿,重重地吻他湿润的嘴唇,细细的脖子,还有小小不明显的喉结。他的喘息沈重起来,发出欢愉的呻吟。我及时悬崖勒马,躲过了他明媚大眼里不解的水气。
我只带了两件衣服,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
他日若还得相见,我定当──
我拔步离开。
迁儿却轻轻地叫唤一声,从床上扑下来,抓住我的裤角。
我大惊,不断地甩腿。
他咬著嘴唇,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决然。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说:“祝迁!听话!快放手!!!”
他死命摇头,眼泪不断地滚下来。
“哥……哥……”他结巴著叫我,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
“迁儿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要打你了!”
他哭著更紧地抓住我不放。
我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踢过去。
他发出小动物受伤一样的呜咽,手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我於是发疯般地一脚一脚地踢过去。
他终於放手,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咳。
我刚要上前,脑子里及时响起警铃,我硬生生收住步子,抓起包袱转身就跑。
“咳咳……哥、哥哥……咳!不要走……”
我不敢回头,怕见了他流血的样子会功亏一篑。
我做梦都想听见他对我说话,可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我终於逼他开口,却是这样残酷的场合,说了那样的话。
我像逃一样没命地奔出家门。
~~陆~~
§
我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六年。
我走了好几个省,好多城市,各样的工作我都尝试过。很多当时一起南下的兄弟,有的熬不住回了老家,有的落地生根结婚生子,只有我没什麽变化,将将维持著一个人的生活。
我偶尔会往北京打一个长途电话。我知道老许在第二年找了个後老伴,也是山东人,人很好,对老许没得说,只是後老伴带来的儿子很不是东西,游手好闲还经常喝酒误事,有时候还会打骂老许甚至他自己的亲妈。
起初我会问问迁儿的情况。我跟老许说:不管怎麽说我也是他哥,留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临走还打了他始终让我愧疚。
老许只是叹气,问久了他会说:你走都已经走了,还管得了那麽多麽?我便无颜再问下去。
我知道迁儿过得不好。他不可能过得好。他只是活著。
58年开始搞“运动”,处处都是公社。倒是不愁饿死,但那苍白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折磨著我,我变得敏感暴躁,不肯与人接触。
我也不再给老许打电话,只想著如果迁儿可以活下去,那麽我安人杰愿意折一半阳寿还愿老天爷。
§
1960年出了大事,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了一切经济和科技上的援助。适逢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内的状况糟到不能再糟。2月的时候我终於决定回北京去。
那个时候北京的情况也不比外地,一般工人每人每月32斤粮票,妇女老人25斤,干部的待遇稍好,有1斤的油票和一些副食。那一点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月底的时候连菜场地上的白菜帮子都被捡干净。不断地有人死去。
我回到鲜鱼口的煤油灯厂去,被人告知工厂早已倒闭,而老许也早就去世了,他的老伴独自回了山东老家,後老伴的儿子则不知去向。
我又找回去廊坊头条的旧日住所,房子也早已改建,问起迁儿,没有人知道他。
我在左安门附近又找了一家工厂,厂子几乎没有效益,全靠政府有限的补助才勉强维持著。我每个月领著32斤糙米,月底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脚底下打晃。
厂子安排我住在永定门附近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楼里,楼道很窄,终年灯光昏暗,有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味。偶尔会有小偷跑进来偷走半颗白菜,被偷的住户举著扫帚追出来,有气无力地喊两声。我就穿过这样的地方回到我的房间,常常又累又饿,连鞋也不脱倒头就睡。
那个时候我的隔壁住著一个年轻寡妇,我听她说她有时会从外面接一些纳鞋底或是洗床单被罩的零活儿,拿著一点钱和粮票带著一个叫秀海的幼小的儿子一个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