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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时,那揪心刺痛再烈,他心中却一片空荡,或是这相往异世的离别,这几月间他已经得太多。只默默叹道:“若真有泉下一日……”
生死若真有命定,无论何种结局,此刻他都愿承当。
这一座洛城,此时已宛如从来便生在水中。那汩汩流水在城中每一寸土地上浸渗。洛城那粘重的土质,在这冲刷下侵蚀流失,点点滴滴,却时刻不休。那细微的声响人耳难闻,似密集蛛丝织成重重叠叠的罗网,终汇成一声巨响,忽而响彻城周阵前。
作者有话要说:
城墙塌了……
第55章 泛舟越洪涛
西燕军中斥候一路疾奔入帐,拜在尉迟远、裴禹面前高声道:“洛城西向的城墙倒塌!”
日前裴禹得知地道内构造便遣人进入其内烧毁了支撑用的木架。其实若在平日,洛城一带土质粘度甚高,干燥后也颇牢靠本也不易倾塌;可此时大水漫过,地道内泥土被冲刷走形,再失却支持,就难免塌陷。城墙下被河水浸泡本也有些地基不稳,下面中空的结构再一受损,饶是那城墙如何坚固,根基既无,竟也一朝倾颓。
尉迟远已忍不住大叫一声:“好!”连裴禹亦不禁直要站起身来。那士卒继续道:“城墙随地面下陷,他那城砖又重,现在已是一连倒塌了数段。有些塌得厉害,河水亦顺着豁口涌进城去了。”
众将闻言,都磨拳擦掌,纷纷道:“这样的情势,城内再有天大本事,终究是无力回天了。”
尉迟中道:“这终可到总攻时刻了!”
尉迟远微微点头,亦不由现出踌躇满志之态。忽而心中一动,侧目看向裴禹。裴禹其时也正看向他,微微一笑道:“该是将军大展身手之时了。”
这话旁人听,似也只是寻常话,可尉迟远却明白内中玄机。这“将军”二字读的略重,正是裴禹自证话付前言,不与他争拿下洛城功劳。尉迟远只一点头,低声道:“之前却劳烦监军了。”
于是尉迟远当下布置传令。目下要等阵前洪水退去,恐怕还要时日。众人七嘴八舌,说不若趁着城中慌乱涉水攻城,亦可乘筏,亦可搭设浮桥。
尉迟远道:“往日总攻前都要临阵看地势,这一遭只这一点倒是不便。”
尉迟中道:“这有何难,我们乘船近城,又正好居高临下,不但阵前,连城内亦可看得分明。”
有人道:“恰这几日雨后无风,邻着洛水,船只不缺,从船主手中征调些个,着我们自己的士卒上去,又便当又稳妥。”
众人也都赞同,于是尉迟远传令,这一日准备,来日便可行动。
一时众将散去,李骥随着裴禹出来,一路无话。待到将回帐中时,裴禹蓦一回首,却见李骥唇角微抿,不由问:“你笑什么?”
李骥本来心中且嘲且乐,这突然被唤才猛醒了神,听裴禹问他这个,笑道:“我不是笑,是觉尉迟将军今日,真是意气风发。”
裴禹面上却丝毫不见笑影,只道:“你倒编排主将?”
李骥见这意头不好,忙敛了容色垂首道:“不敢。”他低着头从地上人影眼见裴禹迈步进了帐门,方静静跟在后头。待进了帐,裴禹踱在案前座下,抬手略将案上纸笔墨砚拢了一拢。李骥见他不语,又垂首道:“我今日出言非分,先生别怪罪。”
裴禹怎不知他是见了尉迟远的得色而不平,冷淡道:“你确是失分寸了。”凝神一刻,忽而道:“我倒想着,此处有尉迟将军在,我想去龙华山几日。”又道,“你留在此处,万一尉迟将军有事相问,从前诸事个中来历你也清楚。”
李骥既知裴禹与尉迟远相互许诺的前情,便明白此时裴禹这是不愿被疑心食言贪恋权柄索性抽身。可裴禹这样的生性为人,实在太桀骜而难为人想。这离了军营躲进山去固然是定然可信守前言,可这放在尉迟远眼中,便几乎是摆脸色示威了。
李骥略一思忖,道:“先生还是别忙着走。今日帐前安排的虽好,可我总觉这事匆促恐生波折。先生在这,营中万一有事要商议时,也好便当。”
裴禹淡淡道:“而今攻城已是水到渠成,这若还有什么仓促,便无事是稳拿的了。”
李骥道:“看来是万无一失。只是尉迟将军这样谨慎的人,原也有不谨慎的时候。”见裴禹看他,轻声道,“这阵前往日早有地图绘制,那乘船看地势的主意……不过是为了向城内耀武扬威罢了。”
裴禹捋着指上结痂的印痕道:“今日你话是有些多。”
李骥勉强一笑。他从前是太师跟前的文书,这一遭又侍候裴禹,他的性命前程,其实早与这两人相连。若裴禹不容于接掌朝权的宗室,他这样近旁的人亦必受牵连。想着回到西京尚不知是何前景,心中便总一阵阵烦忧。
却听裴禹道:“我在这里有一桩事,倒是要你去办。”
李骥忙道:“是。”
裴禹道:“城破之后,你务必在城中,将陆攸之寻出来。”
次日,尉迟远与尉迟中登船,有军官带着一队卫士随行。尉迟中甫一上船便笑道:“这船却也气派。”
那军官道:“往来洛城的商贾多有富豪,在洛水一线寻上一条好船,倒也不难。”
众人也都细看,船高数丈,外观看累有两层,而桨手则都在船板之下。尉迟远道:“这比之楼船却也不差。”
那军官报道:“桨手们已齐备了。”
尉迟中道:“那便开船吧?”
到底尉迟远还思虑着些正事,问道:“随行保护的船只也齐备妥当了?”
那军官道:“都妥当了。”
尉迟远点一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道:“叫闵彧去那船上,这一遭便叫他护卫。”
只听一阵木质机械摩擦作响,一大一小两条船便开动,直向洛城方向而去。
这一日天气却好,风似也不大。有士卒立在船头引导方向,因西面地势低而水势则深,倒塌的城墙又在西边,故而取道西向。只是这一路中间倒碍着土山上还有一队守军。尉迟中见船头转向,不由问:“怎么?”
军官道:“为避前方那土山。”
尉迟中道:“那上面的人早成孤军,怕的甚?”
那军官赔笑道:“并不是怕,只是不愿惹那麻烦。且就是喝碗水的功夫,船一挑头便让过了。”
可话音未落,却忽听半边传来箭矢鸣镝之声。船上卫士叫道:“土山上放箭了!”
却说洛城守军自占了土山,便在其上修筑工事。那高台虽拆毁了些,可整饬之后也仍能用。此时,便是有士卒攀上高台埋伏,居高临下施放冷箭。
其实方才那军官说的不错,这船一转弯离了土山弓箭的射程便也无甚危险了。可西燕在内陆腹地,近旁多山少川,众人少有见过大船的,更莫说见过经过水战。方才是觉新奇,而此时却不免慌乱。士卒忙着回击,导向的大喊:“转向,转向!”
这大船的弱点,便在船高不稳,但长河中行驶不大风浪时也无大碍,况且此时这样的水面。可偏生天有不测,这一时忽起一阵大风。船正转向,又恰遇风,一时摇摆起来。船上人心惊胆战,待船稳当了众人再看时,却突发觉这船不知方才哪里拧了劲,已失了原来的方向,一径顺风直向城墙飘去。
船上众人初觉惊乱,其后已又稳当下来。西面城墙猝然倒塌之时,城上士卒不防而伤损足有半数,况且工事既毁,西燕军也都觉其上定无人防守。所乘船只近城是意外之险,可船上有主将在,谁敢造次。尉迟远也还沉得住气,传令道:“辨别水向风向,速速调过船头。”
他近城来的心思,是诚如李骥所言。几月间攻城不易,这一朝突获这样大的进展,尉迟远是禁不住得意忘形。然而他却是从不想要近城涉险的,此时又出了这岔头,他心里是已经有几分后悔唐突。只盼西城倒塌趁士卒离散,躲了这一劫过去。
船板下划桨的众人得了指令,又陷在这是非之地中,谁不用力卖命,只要早脱开城周去。只是这船似困在一段湍流中,半晌只左右摇摆,竟几乎未动。指向的士卒急得额上汗珠直滚,大声道:“一侧士卒且莫动,只拿浆撑住水,另一侧的加紧划水!”
他倒是有些经历,知道此时船只为何难行。这一番指挥,倒见那船慢慢摆过船头,一点点就要转将出去。
忽而闻得一声唿哨,却见城头断垣之中,竟是升起多少埋伏的弓弩手。一人大喝道:“诸位,这船上的就是敌军主将尉迟远!若擒杀了他,万难便都可得解!”
众人皆应和大呼:“活捉尉迟远!活捉尉迟远!”
那声音在水面上仿若振起涟漪,船上的尉迟中已变了脸色,大叫道:“快转向,转行船!”
话音未落,船头上指向那士卒已被一箭射穿咽喉。方才,划桨的士卒们方得了些门道,此时就失了指令,顿时又都不得要领,那已微微转开的船只反而又再向城周而去了。
城墙上守军齐声大笑:“来也!来也!”有人已取了长杆,杆头上都绑着铁钩,就要钩住船舷把船拉进城去。尉迟远也急了,叫道:“不能令他们勾住,快斩断了那木杆!”
船上士卒也知这一船人存亡的利害,顶着城上的箭矢回击。见有伸过头来的长杆,有士卒拼死上去抓住杆头,两边皆奋力拉拽,只听落水声响,城头上的士卒竟被拉拽了下去。
一时,城头上有人取了火把上来。守城士卒纷纷燃了柴草,向船上丢去。方才站在船沿边上的西燕士卒被烧上脸面,又燃了衣袍,不禁大叫倒地,在船上不住翻滚,一时激得船上诸人惊骇。有人只顾躲闪,另一些心中还明白的奔上来帮着扑火,可那搭船的杆头是无人顾得上了。城头有人高喝:“得!”一根长杆杆头已搭上这大船。
船上方才那被火烧伤的士卒,此时周身如置碳上般灼热剧痛,大约也是又惊又痛心意已经迷糊,大叫一声,一头从船上扎进了水中。
这扑通一声,却引得许多尚不明状况的西燕士卒以为有人跳水逃命。这种时刻,这实在是最忌讳的,众人心中本就忧惧,再见风吹草动,便更难以约束。尉迟远已看出不妙,大声喝止道:“不许乱!”可为时已晚,已又有数名士卒跳水,城上守军见了,便向水中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