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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陆攸之恍然已觉看见了那一双浓眉下的漆黑双眸。
他不曾料到,与他咫尺相隔的,竟是赵慎。
陆攸之微微眩晕。此时,他不知能否言、不知何所思,在脑中心中阵阵狂乱波澜席卷中唯一所能的,便是紧紧咬牙,立在此间一动不动。他听得住持缓缓道:“不知将军为难什么?”
听赵慎道:“我所愿的,不过是不堕祖辈父辈声名气节,若不能保城池安危,一死以报,亦无所憾;可而今敌军以旁人生死以挟……”一阵默然后,忽听他怆然笑道,“可笑我竟是一死都不能么……”话音愈低,竟似说不下去。
这一句间,陆攸之已听得明白。从得知城内已到短兵巷战的境地,他便明白,其实洛城的结局已然无可翻转。他尚存幻想的,不过是城内诸人能得一个可接受的的结局。只是他恍知这奢望的不可得,一如他忽而想起,城外对立的那人,乃是他的先生裴禹。
陆攸之不由轻轻一哂。抑或在裴禹眼中,从就无旁人的尊严傲骨;抑或他本也明白这坚持中的血汗,只不过觉得既然成王败寇、弱肉强食,要响亮立世便必得踏得起刀刃血海,便也无需再矫饰爱惜怜悯。
或许裴禹是见过他不曾见的激荡惨烈,因此才全然无视那刺心利刃上淌下的鲜血是如何炽热粘稠;然而,这一滴滴的热血落在他的眼前心头,却已蚀刻出穿凿般的刻痕。
陆攸之眼前仿佛是赵慎微蹙的双眉,他只想去展平那褶皱的眉心。他缓缓抬手,触向客堂的木门。
屋内静默半晌,只听住持道:“将军坚守城池数月,已是尽力。”又道,“将军若真觉这是不可耐的羞辱,既然一去便诸事皆不再知,狠心一死,便也无妨。”
赵慎道:“法师竟是觉旁人的性命不必介怀么?”
住持淡淡道:“将军既然这样问,可见其实在一身荣辱与部将的生死间,已是择出了孰轻孰重的。”又道,“我记得曾于将军谈论过慈悲。”
赵慎道:“是。法师那时说,舍身不吝是为慈悲。”
住持道:“敢舍命是不吝,肯活着担当,更是不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道,“生前身后声名,将军以为傍身物便不能舍,将军若以为身外物便如蛛丝尘埃;凡此种种,不过看将军以何为重。”
陆攸之的手指几乎已触到房门的木棱,屋内透出的光亮将他的手臂上投下阴影。再向前一寸,那木门便可应声推开。他周身一震,忽而停了下来,恍然间的回神,直惊出一阵冷汗。
此时现身,是要置自己和他于何地。
或是赵慎自己尚在两难,可他知道,赵慎终究定然会那样选。
如是如此,不需太多思量,便已可知他在其间,未尝不又是一桩陷那人于两难的麻烦——只说裴禹,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不辞而别,自毁容貌,为的便是赵慎可少一丝相扰的杂念,而今他若不能自持克制,便是前功尽弃。
陆攸之胸前起伏,这一番思虑自是如是周全,然而他亦太明白,这一遭不见,或许便是此生再无所见。他耳畔是赵慎笑言:“源长,待到来年春日……”
他们之间,已无来年。
他口唇止不住颤抖,唯有紧紧咬住嘴角。他此时看不见的清峻面孔被屋内烛光在房门窗纸上投下分明的轮廓,那额头、眉弓、唇际,他都曾轻柔吻过。
屋内,赵慎默然不语,似是因着住持所言难于回神。良久,方注目住持,道:“多谢法师。”
住持轻轻一笑,道:“我不过是局外人空口评说,若能为将军稍解一二烦恼,便是幸甚至哉。”
赵慎亦微笑道:“法师过谦了。”
一时,两人起身,住持送至门前,赵慎推了门去,转首道:“夜深天寒,法师不必送了。”
住持越过他手臂,望向门外深远夜色,略点一点头,缓缓道:“善哉。”见赵慎迈步出去,忽而又道,“将军的至交中,可有一位姓袁的?”
赵慎微微扬眉,道:“我军中的骑军偏将是姓元的,法师问他有何事?”
住持闻言,略顿一顿,合掌施礼道:“无事。将军回营时请一路小心。”
赵慎回了礼,一路出去,解了青追缰绳上马。其时夜已深沉,清风拂面,空中混着泥土草叶湿气。举目可见夜空中五颗参差排列亮星,那星官正是为赵简子御马的王良。王良策马,奔驰阁道,周天星辰闪耀,仿若听得骏马嘶鸣,马蹄踢踏。
赵慎只觉心中,一时似是沉静,一时又似怅惘。不知怎么想起住持走前的问话,不由自语道:“姓袁的至交……”
青追也不需他驱驰,径自回往营中而去。赵慎跨在马背,忽而一个激灵,喃喃道:“源长?”
住持犹自立在门前,一时听有小沙弥过来施礼问道:“师傅可回房安歇?”方点头应道:“回。”
行至半程,忽而转向,一路行到了陆攸之所居的屋舍前。才到门外,只见僧值也立在那里,见他来了,忙问道:“那施主?”
主持问:“怎么?”
僧值道:“他已不在此间。”
住持略略沉吟,望了房中片刻,接着迈步而入。他借着月光打量一周,见诸物皆在,只没了那帷帽。
僧值在旁道:“这不知是去了何处?”
住持静默片刻,轻轻叹了一声道:“人皆有宿命,亦不必强留了。”
次日天明之后,赵慎在帐中整肃了盔甲,方出营要向城西去,周乾追出来道:“长史要见将军。”
赵慎微一思忖,自语道:“也好。”
待转回帐中,却见除了李守德,元贵也在,并着昨日与他报事的骑军校尉。李守德神色肃然,见他来了,施礼道:“将军。”
赵慎见他如是郑重,只抬手示意道:“长史坐下说罢。”
李守德端然坐定,道:“来与将军说口粮的事。”
赵慎方才见着那校尉,其实已猜到八九。一时微微点头道:“你讲。”
李守德也无多余铺垫,只道:“将军不许杀马?”
赵慎看着他道:“是。”
李守德道:“这城中,连算上将军在内,无粮米而只能食茎块,亦是有几日了。军中是再没余粮了。”
赵慎道:“这我省得。”
李守德道:“将军不许杀马,士卒吃什么?”
他性情直率有好暴躁,急起来讲话亦不留情面,众人知他一贯如此,当是无人计较,只是听了这话,不由暗自叹气。半晌元贵道:“有些受伤老弱的马匹……若为救急,亦是无法。”
赵慎手指扣在带钩上,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为何未说。帐中的静寂透着尴尬,一旁的校尉暗觑着几人神色,这样天气里,额上竟也微微沁出汗来。
李守德忽而立起,急骤间衣袍带得一阵风过,身侧案几亦被撞得发出声响。他这倏然举动,几个人倒都是一愣。李守德立在当下,只看着赵慎道:“我知将军是舍不得——我昨日想了一夜,今日总是忍不住明说出来罢了:将军这样为难煎熬着,为何不能反正献城呢!”
赵慎眉梢扬起,他原本跽坐,此时一条腿踏地,浮起半身便将要立起。
李守德坦然道:“这城池已再无可守,这是人人都看得出的事;敌军三番两次示意,我看当不是诳人的。既然如此,利害如此清楚,为何不能走这一步?”
一旁元贵高声道:“长史说什么!你在军中几十年,何时是受外人屈折的?我便是不愿!”
赵慎却抬手止了元贵,他盯着李守德,道:“长史如是想么?”
李守德一字一句道:“将军不甘心,我亦不甘心——仿佛我不曾作恶,却为何不得善果?只那一日主簿去前曾对我说,事难遂心时能不放任懈怠,为人为事便也当容得自己过去了。将军也好,我等也好,已是尽力,便亦无可悔恨了,如何不能放下?连一死都可不惧,所谓屈折又有什么?况且将军即便不肯爱惜自己,也请想左右部下的性命。”
赵慎听得“主簿”二字,微微一怔。他缓缓回屈支起的右腿重又坐下,半晌道:“那些纠缠,原是我做作了。”
他这话似是对答,又似自语。元贵几度欲开口,可这情形下,只是张口结舌,终是“嗐”的一声。却李守德向他道:“我知你想说什么。”元贵闻言不由抬头看去,只见李守德头颅昂起,正是他往日争较死理时的强犟神色。听他道:“你必是想,我所谓要将军顾念左右部下,不过是因着自己畏死。”
元贵听他此话,忽觉不好,正要辩驳,却见李守德忽而掣出一柄刀来,仿佛是平日裁纸张的。只听他道:“将军莫以为我的话有私心,我以此明志。”他方才说话间已是不由踱出数尺,一旁几人皆离他差着步幅,话音未落,刃尖便已刺入颈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谁能反应。赵慎一步跨在李守德跟前时,只见那刀刃旁汩汩涌出的鲜血,已把地面皆染上殷红。李守德气息喘憋,断续道:“我以死谏言,求将军沉心思量。”赵慎眉目几乎扭曲,声音已听不出是咆哮抑或呜咽,只道:“你为何要如此?”
李守德却是一笑,抬手指着元贵,向赵慎道:“你们尚是如此好的年纪,来日还有多少可作为。”他咽在喉中,不曾说出的后一半话却是,“只是我与你们讲甘心放下,讲不畏屈折,我自己却仍是做不到。我劝你归降是无私心,可我这一死,却倒才真是私心。”
他这一刀戳破了肺尖,弥留中已几乎憋气得说不出话,只最后对赵慎如耳语般低声道:“你阿爷唯你一子,你当好生活着……”
这日到傍晚时,有卫士报与尉迟远与裴禹道:“城内遣人出来,入营求见。”
尉迟远扬眉哼道:“什么人?”
那卫士不待答话,裴禹已道:“请吧。”
尉迟远语带嘲讽道:“监军亦不必这样急着,若教他知了,倒增其气焰。”
裴禹淡淡道:“入营乞降,已是说不起什么气焰了。”
一时,只见从帐门外进来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帐中人皆坐着未动,卫士在一旁道:“这是洛城中的程础德将军。”
尉迟远只“哦”了一声,却再无后文。众人皆只看着程础德,却见他微微扫过帐内,只向旁笑道:“当真年老不济,此时倒有些疲乏,幸而叫人带了胡床,劳烦到帐外与我唤一声,好拿进来。”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