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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正打算请你帮一下忙呢。”黄少校说道,“我想请你帮忙看一下,与病人的病情相比,那间屋子对病人而言是否真的很不卫生……虽然如今那病人已是命不久矣,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病人是否还能坚持上一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从现状来看,他还能坚持上一周的话,那就不必换了。而如果事情真像那些医护人员所说,再不换房间病人就只能再活上两三天的话,那么我当然就会考虑给他换间屋子。”
这时,张上尉走了过来。唇角上带着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从站在楼梯下边的两人面前走过。两名军官之间,用目光彼此致敬了一下。
然而黄少校脸上表现出的那种奇怪表情,却并没有能够逃过高见的眼睛。直爽的黄少校完全不懂得应该怎样掩藏自己内心中的感情。
高见立刻便明白了黄少校的心里,对张上尉抱有一种混杂着轻蔑和嫌恶的感情。
“好了,”黄少校转身对高见说道,“那就麻烦你帮忙去看看病人的那间屋子吧。”
3。。。
宽敞的房间里,就只有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上镶嵌着粗粗的铁棍,竖着三条横着两条,其间隙根本就连头也钻不出去。窗外的堤坝之下,就是奔腾而过的九雷溪。这样的房间对防止囚犯逃走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病人双眼紧闭。这,就是高见一直想要见上一面的史铁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大展身手的史铁峰,如今就躺在这样一张粗陋的床上静静等死。
正文 九雷溪(11)
光是消瘦憔悴一词,根本就无法表达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他脸上的皮肤就像是直接贴在骨头上一样。深陷的眼窝与高耸的颧骨,在左右两侧各自形成一对,映衬得脸上的阴霾愈发地明显。苍白的脸颊上,唯有双唇依然鲜红如旧,让高见感觉很是心痛。
“他的病情如何?”黄少校问道。
高见没有答话,而是轻轻摇了摇头。
“请务必给想点办法,让他再挺上一周时间吧。”黄少校说道。
“不过黄少校,执掌人的生死,可是阎罗殿的事务啊。”
“和阎罗殿交涉,不就是医生的职责吗?”
高见看了看在场的医生,苦笑了一下。教会的医生一脸严肃,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没动一下。
“嗯,罢了。”
说着,黄少校低头看了一眼病人。在他的眼里,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似乎也和件东西没多少区别。而且还是件搬运时需要注意的易碎品。他的使命,就是再保管上四五天时间,顺利地把它移交给接手的人。在那之前,千万不能让它有丝毫的损毁。
“可能的话,”高见环视了一下屋里的地板,“最好是能把病人转移到间更干净的屋里去。”
这是间堆放杂物的屋子。余家这样的深宅大院里都有许多这样的杂物间,而这一间看起来似乎主要是用来堆放咸菜坛罐之类东西的。房间角落那些高高堆起的小坛子里,装的是些平日需求量较大的豆豉之类的咸菜。每到农忙期,这东西对那些大批前来帮忙的计日劳力而言,是吃红薯条拌饭时不可或缺的菜肴之一。
一排又一排的坛子和罐子,占据了整间屋子的大部分空间。甚至就连窗旁的病床边上,都还放置着一排较大的木桶。里边装的似乎也同样是些腌制的咸菜。紧紧绑缚着的木桶上,还留有着一层桶内汁水渗出桶外并蒸发干掉后留下的灰色痕迹。
墙壁是用角石堆积而成的。石头缝隙间的那层象征性的淡淡漆水,也已经因为盐分和湿气的缘故而变得斑驳陆离。
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肌肤便能立刻感受到一种空气中饱含盐分的潮湿感觉。对一名病入膏肓的结核患者而言,这样的空气又怎可能会有益?
“这里可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黄少校说道,“毕竟我们现在也是在临时征用百姓的住房。”
“我们现在住的那房间,条件倒也还算不错。”高见说道。
正文 九雷溪(12)
“其他的房间都没有这样的窗户。”
黄少校勃然变色道。
除了这里,余家大院里再也找不出第二间这种窗户上带铁栏杆的屋子来了。
高见很希望能和床上的史铁峰交谈几句,但对方却紧闭着双眼。此刻黄少校就在当场,估计他也不会开口说话的。过了一阵,张上尉也走进了屋里。
张上尉伸出右手的食指,凑到病人的鼻子下边。这是试探病人生死时,最为露骨的行为。或许是指尖上传来的微弱呼吸令他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张上尉点了点头。
病人感觉到张少尉的气息,微微地把眼睛睁开条缝,瞳孔在眼缝之中晃动了一下。张上尉伸出食指时的态度,就仿佛是仓库管理员在检查库存物品有无异常一样,令高见感到一阵嫌恶。但床上那濒死之人的疲倦目光中,却透露出了一种更胜于嫌恶的神情。如果高见的观察没有出错的话,那应该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轻蔑目光。
那对早已失去生气的眼睛居然还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感情来,这简直就令人感觉难以置信。高见不由得把目光转移开来。
这时,一位老者走进了屋里。他只是稍稍弯了下腰,守在门外的士兵便什么也没说,就让他进了屋。尽管老者已是白发苍苍,但身上却肌肉隆起,一副古铜色的好身板儿。老者走到木桶旁,开始用娴熟的动作捆扎木桶。
“这里不光只是杂物间,同时还是干活儿的地方吗?”高见问道。
“没错。”黄少校回答道,“没办法啊。那老头儿是这户人家的佣人,听说已经在这里干了四十多年……”
“三下两下就能把绳索给绑好。”张上尉一脸钦佩地望着老者手上的动作,“而且一旦绑上,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丝毫的松动。这样的技术,可真是了不得啊。”
在这张躺着临死病人的床前,老者从容不迫地经营着自己的生计,而周围的人也呆呆地望着老者的动作。这样的情景,不禁令人感觉有些残酷无情。老者那双不停翻动的古铜色的手,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的病人那张苍白的脸,形成了一种极为鲜明的对比。老者不时“呸”地啐上口痰。
正文 九雷溪(13)
护士罗淑芳检查了一下病人周围的物品。床边的台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珐琅瓷脸盆。带脚的台子比床边要稍矮一些,病人只需稍稍挪动身子,就能往脸盆里吐东西。这是为病人咳血时准备的。台上的脸盆已经被染得鲜红。淑芳把脸盆从台子上取下。病床下边还有一个备用的脸盆。她从床下拖出脸盆,放到台子上。脸盆里已经事先装好了三分之一的水。
“我去把这些水倒掉。”
她端起装有血水的脸盆,走出房间。
无意之间,高见发现黄少校目送她出门去的目光之中,似乎隐隐蕴含着一股情意。罗淑芳长得颇为秀美,而身上的一袭白衣,更加令她显得身姿端丽。套用一句史铁峰的诗,完全可以说是“恼杀黄郎木石肠”。
甚至就连张上尉,也把目光从绑缚绳索的老者身上挪开,转移到了罗淑芳的背影上。他那张始终让人捉摸不透的脸上,也清楚地显现出一副容易揣摩的表情。唇角上的动作,表现出内心之中的好色念头,眼角也不怀好意地松弛下来。
黄少校走到门边,对站在门口的兵卒们下了一通命令。或许他这么做,其实不过是在为自己跑到走廊上去看罗淑芳背影的行为找个合适的理由。有样学样,张上尉也跑到走廊上,和守门的士兵们交谈起来。
胡医生在房间的角落里打开诊视包,在包里探寻着什么东西。老者则一如既往地用粗壮的绳索绑缚着木桶。
病人的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高见在史铁峰的面前弯下身去,低声说道
“史先生,我名叫高见,来自日本。”
史铁峰稍稍张开微微颤动的嘴唇,高见连忙把耳朵凑过去。
病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知道了……您是那位……把我的文章翻译成日语的高见先生吧?”
正文 九雷溪(14)
高见点了点头。
十年前,在一个春意渐浓的日子里,史铁峰曾经在日记里写下过“愁惨阴云皆散尽,凝静死雪已融去”两句诗。不知为何,高见忽然回想起了这两句自己曾经翻译过的诗句。诗中那样的春日,对史铁锋而言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在诗里写过“皓月落沧海,碎影摇万里”这样两句。如今,史铁锋的肉体已经走到了毁灭的边缘,但他的热情与精神,必定将会永世长存。“贵族冷血,市侩铜臭,唯劳工汗香”,曾经如此讴歌过的他的那份执著,必定将会化作海洋上的碎影,永不停歇地在人们的心田上波荡。
史铁峰的手在毛毯下微微动了动。高见赶忙隔着毛毯,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高见拼命压抑着自己,不让怜悯的感情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过了一阵,高见感觉自己的手心里有种强烈的反应。史铁峰缩回手去,接着又把高见的手握在了他自己的手心里。
此时,那种打算把这次与史铁峰的会面写成报道的念头,已经彻底烟消云散。让这样一个枯瘦憔悴的史铁峰站出来说话,实在是太过残忍。两人的手隔着毛毯,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能够彼此握住对方的手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让高见觉得不虚此行了。
黄少校转身离开了门边。高见赶忙放开手,离开了床边。他走到镶有铁栏杆的窗户边,向窗外眺望了一番。
窗外,无法看到九雷溪,只能听到那不绝于耳的水声。东边的戴雪山脉直扑眼前,仙霞岭的群山则在蒙蒙的山雾环绕中若隐若现。杉树的树顶,在铁窗的窗框里探出了脸。那是一片歪斜生长在狭窄的坝上的低矮杉木。
黄少校走到高见的身旁,
“高先生,我决定听从你的忠告,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