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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淑芳温柔地点了下头,握住史铁峰的手。恍惚之间,高见似乎看到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你开枪吧……这样总比躺着要强点儿。”
史铁峰向着戴墨镜的男子说道。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然而,戴墨镜的男子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在宅子里开枪,这么做对不住宅子的主人,必须得到外边去才行。好了,你们就慢慢地把他扶出去吧。外边举着枪的那三个士兵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正文 九雷溪(30)
史铁峰微微一笑。尽管他那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只是稍稍歪斜了一下,但在高见眼里看来,史铁峰确实笑了。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与手指的骨头碰到了一起。
医生和护士分别架住病人的两肋,把病人轻轻地扶了起来。史铁峰在两人的支撑下,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医生和护士正打算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史铁峰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啊……”
医生连忙伸手想要扶住史铁峰的头,却怎么扶都扶不住。
胡医生略显狼狈地说道。
“病人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冲戴墨镜的男子说完之后,他朝护士使了个眼色,合力把史铁峰扶回床上。
医生握住史铁峰的手腕,号了号脉,随后又查看了一下他的瞳孔。
身高体长的五个人全都聚集在史铁峰的枕边。黄少校在他们的身后踮高脚尖,探头朝床上望去。
“他咽气了。”
医生向众人宣布,声音听起来格外地高亢。
8。。。
史铁峰死了。
医生和护士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高见、胡医生和罗淑芳三人一同坐上了开往安宁方向的卡车。
坐在车上,三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九雷溪不时地从山后绕到眼前,时而发出激流撞击岩石的隆隆巨响,时而又无声无息地静静流过。不知不觉间,它又突然消失了身影。
卡车不停地晃动,高见心中思绪万千。来的路上,他从九雷溪联想到了史铁峰,回程之时,这条河又让他的心中涌起了对同一个人物的无限悼念。
正文 九雷溪(31)
相较于高声轰鸣的河水,还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此时此刻,高见的心中朦胧地涌起这样一种观点。同时,他依旧还在苦苦思索着仙营发生的那桩案子。
为了加油,卡车在一座名叫建明镇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道路在建明镇一分为二。径直往北的话,就能到达宁安,而另外的一条路则折向西南。
继续北上已经毫无意义,高见再也不想回到福建、江西的那片战场去了。即便回去,也不会再有丝毫的收获。或许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正面带微笑地向众人宣布筠门岭陷落的消息,但这对高见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算就此拜别,往南经由厦门到上海或者香港去。”
高见对同行的两人说道。
听人说,只要稍微等一等,就一定能遇上开往西南的卡车。
没过多久卡车便已加满了油。临行之际,罗淑芳却迟迟不肯上车。
“我也要到厦门去一趟。”她说道,“胡医生,相处的时间很短,却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乡下的小教会了。您就再找个更加称职的护士吧。”
胡医生盯着罗淑芳的脸端详了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罗小姐,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
“药箱里有瓶剧毒药不见了……”
“啊,您说那事啊。抱歉,那瓶药是我拿走的。”
罗淑芳笑着说道,笑容之中带着几分寂寞与惆怅。她打开小包,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胡医生。小瓶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标签,里边装着白色的粉末。
“或许里边的药粉少了一些。”她说道。
“是吗?”胡医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正文 九雷溪(32)
“还有,我擅自拿了两张糯米纸,这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胡医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些不相关的话
“我总觉得那位病人最后的动作有点奇怪。我们扶着他起身的时候,他似乎用手摸过自己的脸是吧?当时他的指缝间似乎夹着些什么……”
“是吗?”罗淑芳说道。
医生再也没多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药瓶放进药箱,之后又向着护士伸出了手。
“再见。”
只载着胡医生一人的卡车扬起漫天的尘土,向着北方驶去。
“先把行李寄存一下,一起去散个步如何?”
高见向罗淑芳邀请道。
“嗯,乐意奉陪。”她答道,“不如就去沿着九雷溪的河岸走走吧。天气太过炎热,河边应该会比较凉快吧?”
建明镇附近的九雷溪河面稍显狭窄。虽说还不至于到激流的程度,但却也能够听到潺潺的水声。河面上架着座石桥,桥的前面几处岩石露出水面,撞击到岩石上的流水不停发出着哗哗的水声。岩石附近的水面上泛着水泡,其他的地方却清澈见底。
高见靠在石桥的栏杆上,说道:“史铁峰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也就此结束了。你不觉得有些令人遗憾吗?”
“是吗?”罗淑芳呆望着河面上的石块,说道,“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死得轰轰烈烈。哪怕是枪毙,他也想要双脚踏在大地上,堂堂正正地慷慨就义。临死之前,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在为了迎接死亡而积蓄体力。”
“如此说来,那么如果当时他想要起身的话,应该是能够爬起来的咯?”
正文 九雷溪(33)
“没错。”她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回答道,“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站起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以致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这辈子活得是那样执著,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像自己期盼的那样死去……”
“所以,你就干脆把药给了他?”
高见说道。
罗淑芳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耸了下肩。旗袍的衣领,擦到了她的下颚上。
高见也把目光转回到那些逆流伫立的岩石上,倾耳聆听着水流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刚才说,史铁峰为了能够死得轰轰烈烈,一直都在养精蓄锐……如此一来的话,那么他应该积蓄了一些体力。要是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恐怕他就能够脚踏大地地去迎接死亡了吧?你不觉得吗?”
罗淑芳扭过头来。
“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她两眼盯着高见脸,嘴里重复着高见方才的话,“那就是说……您已经知道了?”
“对。”高见回答道,“我是在卡车上想到的。这趟旅程是如此地乏味,如果不思考些什么的话……一开始是两名搬运木桶的士兵从楼梯上把桶摔了下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木桶上的绳子滑动。而那个熟练的老头动手捆上的绳子,又岂有轻易便会松动的道理?”
“居然从这样一件他人所料想不到的事情上抓住线索……”罗淑芳说道。她依旧盯着高见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所以我想或许是有人曾经解开过那绳索,之后又重新绑了上去。解开绳索的目的,必定是要将绳索挪作他用。那么,那个人究竟要用绳索干什么呢?”
“那您想明白了吗?”
“这件事让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大致想明白了。”
“您想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吧?”
就像是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似的,罗淑芳紧盯着高见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正文 九雷溪(34)
“那些嵌在墙上的石块,其实早就已经松动了。那是间杂物间,连漆水都没有好好涂过,长年受到湿气的侵蚀,那堵墙早就已经破旧不堪了。想要从墙上抽块石头下来,也并非是什么难事。要用绳索绑住石头,从铁栅栏的空缝间扔下去再拖上来,并非什么难事。先把石头塞回原来的地方,之后再把绳子重新绑到木桶上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恢复原状了。”
“但实际上却还是留下了痕迹,没能恢复得和原先一模一样。”
罗淑芳说道。
“或许吧。”高见说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扇窗户下边对吧?石头正巧砸中了他的天灵盖。他在狭窄的堤坝上失去平衡,失足摔进九雷溪中。河水在那附近流动时会发出响声,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张上尉落水时的声音。可当时拖回屋里的石块上,难道就一点儿血迹都没留下吗?”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石块上的血迹,估计全都已经用脸盆里的水给洗掉了。不光是血,甚至就连石块上的漆水和泥屑也都被洗掉了。在你把水抬到井边倒掉的时候,又恰巧碰到了我。一开始时我以为那些沉在盆底的东西是咳血时咳出的血块,但其实那些东西并非血块。”
“您的观察力可真是犀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幸好您当时并没有立刻察觉,而是上了卡车后才想明白的。”
“就算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我也不会说的。”
“谢谢。”说着,罗淑芳终于把目光从高见的脸上挪开,“张上尉此人正是当时背叛史铁峰、出卖了他的人……您以前曾经翻译过史铁峰的文章,想来您对他应该也有所了解。他向来主张,奴役他人是时代的一种退步。唯有心中燃烧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都一定要为自己的理想不懈奋斗这种执著意念,人类才能够获得解放我记得他曾经在某篇文章里这样写道。”
“对,是在一本名为《飞曲》的杂感集里。他在文中还写道,丧失意欲的人就是精神上的囚徒。我已经把这篇文章翻译成日文,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发表。”
“没错,就是意欲。”罗淑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