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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悬弓摇摇头,只是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声“一言难尽”,臧衍见他虚弱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忙搀了他往反方向疾走,直到看不见火光方才缓下,靠著一个土坡的背风处歇下。
“那些蛮子不知发了什麽疯,一早就打杀起来!幸亏我机警,趁乱牵了马逃出来避著,不然还不知道怎麽死的。”臧衍心有余悸道,“我看此地是万万呆不下去了,还是早些回了中原,‘联胡’一事看来还得日後再从长计议。”
听闻,赵悬弓蹙著眉望了他一眼,犹豫著自己现在该不该将冒顿鸣镝弑父,篡位称王的事情告诉他,臧衍却会错了意,道:
“悬弓,你不必担心,我早就藏好了水和干粮,虽不够两人吃的,但这一路上还有数个落脚的地方可以补给。咱们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这贺兰山,可好?”
赵悬弓没有回答,只是径自低下头,臧衍当他默认了,便将水囊和一块干酪递予他,还帮他处理了一下手上的伤口。
晚上冷,臧衍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条毡子,抖了盖在身上,两人依偎著,也不觉得冷,臧衍很快就没心没肺地打起了薄鼾。赵悬弓虽然体乏,却没有一丝睡意,他任凭臧衍依靠,一时思绪万千。
从初遇冒顿,与其相识相知……再到今日他以鸣镝相向,已经过去了整整九个月。这九个月恍如一梦,如今想来,这些日子的巨细靡遗、点点滴滴赵悬弓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最後那记教他痛彻心扉的凤鸣之音。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倾心於冒顿的,愿委身於他、发誓不离左右亦是发自内心,因为他豪气干云的气概他不曾拥有,因为他怀念亡妻时寂寞的侧脸教他心疼,因为……
很多值得爱慕迷恋的理由,却因为冒顿那无情的一箭而显得苍白无力。赵悬弓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揉碎了,又被狠狠地碾成了齑粉。
臧衍说要带自己回中原去,昨晚酒醉之前自己似乎也曾这麽要求过,可是回去了又能干什麽呢?自己的心已经在这里被掏空了,如今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一个不知道该去向何处的壳子……难道要带著他的这个壳子回去吗?
有一瞬,赵悬弓曾想到了轻生,可是手指碰到了脖子上的玉珠他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最起码,他还要带著对呼延兰的思念,以及对弟妹的责任一直活下去。
这一夜,赵悬弓睁著眼直到天色微明,臧衍还没睡够似的,醒来打了个哈欠,磨蹭了很久才领了赵悬弓去找马匹和藏好的食物。两人起程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赵悬弓慎重,觉得这时候动身不太合适,臧衍却不以为然,说是已经绕路走了,而且单於庭现在正乱成一锅粥,应该没人再有心思去管他们两个外族人。
也无力同臧衍争辩,赵悬弓便随他去了。两人同骑一匹马不疾不徐地行将一阵,一夜未曾阖眼,赵悬弓终於困得在马上打起了瞌睡,正失神著,忽然听得风中传来马蹄声,赵悬弓惊醒,臧衍也紧张起来,身子绷得紧紧的。
回头望去,那光景却是二人最不想看到的:狼头的旗帜迎风猎猎,只见一队匈奴骑兵正朝这边疾驰过来。
阏氏 四十四
是冒顿的卒子们……他们终究还是追来了吗?
赵悬弓此时也不惊慌,只是叹了一口气:
这是准备把自己留下吗?还是要像对呼延兰那样,非将自己置於死地才肯善罢甘休?
这麽想著,赵悬弓忙安抚臧衍道:
“臧大哥,想必这些匈奴人是专程拿我来的,与你无干。待会儿无论他们做什麽,休要忤了他们的意,他们自会放你走的。”
“胡说什麽?!难道你要我丢下你麽?”臧衍一脸义愤,将赵悬弓的手牢牢地攥紧。而对於这徒劳的动作,赵悬弓苦笑著摇了摇头。
很快,那些骑兵便呈网兜之势将赵悬弓二人围在中间,待他们靠近,赵悬弓才发现,领头并不是冒顿,也不是苏勒,而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看到稽粥从马上跃下,朝这边走来,赵悬弓虽然心中诧异,但还是翻身下来。男孩在赵悬弓面前站定,那张肖似冒顿的脸就这麽直直地对著他,瞧得赵悬弓心底一抽,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你要回中原去吗?”稽粥问,明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讲出来的话竟有一些老成。
赵悬弓颔首。
“别走……”稽粥道,忽然上前一步拽住了赵悬弓的袖子,他虽然比同龄的孩子健康高壮,现在还未超过赵悬弓的肩膀。此时他仰著头看赵悬弓,口气中充满了期盼。
赵悬弓此时却摇头。
他不是对此地完全没有留恋,可如今冒顿已经再也用不上他,他不知道自己留在单於庭还有什麽意义。
“你若现在走了,雏菊要怎麽办?”见赵悬弓拒绝,原本一直倔强好胜的男孩忽然红了眼圈,声音微颤,“兰姐姐不在了……你也走了,雏菊会想著你,阿爹又是一个人了,好可怜……”
赵悬弓不解。虽然稽粥说的每个字他都懂,他却不明白男孩最後的那半句话。
若说雏菊,赵悬弓尚能怜她年幼。但要说冒顿可怜……那王位与权柄,他不是已经得到了吗?现在他是草原上唯一的“撑地孤涂单於”,想娶多少个阏氏都可以,反正不管是呼延兰还是自己,他都是无所谓的,反正他所有的情感多年前就已随著他那爱妻埋葬在了月亮湖畔。
况且就算回去,冒顿不杀,也不会再待他如从前一般了吧?留下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悬弓,别理他!”一旁的臧衍终於看不过去,这般出声道,“你若是现在随他回去了,这辈子就再也回不了中原了!”
赵悬弓一怔。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过去他曾是冒顿的禁脔,现在却不再是了,他可以回燕蓟同亲人团聚,然後想去哪里、想做什麽完全都不受拘束,赵羿还是赵羿,他是自由的,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
这麽想,心念莫名一动,赵悬弓问道:
“是他叫你来的吗?”
这个“他”指的是什麽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阿爹没有说要留你,但我知道他是不愿你走的。”男孩这般道,从怀里摸出一根东西递於赵悬弓。
那是冒顿送的竹笛。
“他说你的笛子吹的好听,教我若是遇到你就把这给你,”稽粥说,哽咽了一下,“你走了,也不会再有人给阿爹吹笛子听了。”
这番话教赵悬弓不由地动容,虽然他努力保持著镇定,可是身子还是不听话地打起了微战。
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给自己听?那男人明明铁石心肠,明明什麽都不在乎,干嘛还要招惹自己?!
“稽粥……你回去吧……”赵悬弓声音颤抖:
“请告诉单於,昔日情谊赵羿不敢忘……就此别过。”
阏氏 四十五
稽粥回单於庭去了,临走的时候还是依依不舍。
匈奴骑兵们并没有为难赵悬弓他们,两人停滞过後又继续上路,走到天色渐晚,臧衍勒停了马匹,在一条溪边小憩。
“悬弓,吃点东西吧。”臧衍唤道,自从稽粥走後,他便发现赵悬弓心神不宁,一路过来他总是频频望向北方──那单於庭的所在,他不知道赵悬弓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麽事,但是那种对於匈奴的深深依恋,就算自己这个外人也看得出来。
“多谢臧大哥,我不饿。”赵悬弓婉拒道。虽说现在离单於庭越来越远了,可不知为何他的心绪却越来越无法平静。风中稍有些异动,他就忍不住回头张望,虽然明知那里并不会再有人追来……
叹了一口气,他从袖中摸出那只笛子,轻抚了笛身,凑到唇边。
一曲《子衿》,笛声悠悠,如泣如诉。一旁的臧衍听得痴了,愣愣地望著赵悬弓,只觉得那张如女子般姣好的容颜在月色下更显得端丽好看,难怪匈奴王子之前会对他那般痴迷,如此美貌的少年,就连自己看了也有点动心……
正出神著,曲子忽然嘎然而止,臧衍回过神只见赵悬弓蓦地站起身,把身子转向了北方。
“怎麽了?”臧衍出声问询,赵悬弓却轻轻摇了摇头,把食指竖在唇上,示意臧衍噤声。
赵悬弓在原地无言地伫立良久,忽然有了动作,他朝前缓缓地迈出步子,像确认什麽似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臧衍心中更是奇怪,他也站起来跟随赵悬弓,两人一前一後走著,见赵悬弓站在草坡顶上就不再动了,他也加快了脚步。
之後臧衍就看到了:相聚百步之遥,洒满月光的草地上有个男人骑在马上,那人一袭黑衣,带著旌帽,看不清面目,但那魁梧提拔的身形只要是瞧过的人都绝不会忘记。
怎麽是他?!
臧衍心中大骇,急忙望向四遭,却不见有其他的匈奴人。
莫非他是一个人来此?
臧衍又转过头望向赵悬弓,原以为会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可面前的赵悬弓却出人意料的镇定。
这一日,冒顿杀死头曼之後,他立刻集结自己的士卒,不肖一日,就踏平单於庭各部。大多数识时务的匈奴贵胄立时拥了他做了单於。
可获得了这觊觎已久的单於之位,冒顿却没有太多的感触。到处都有人对他歌功颂德,他却觉得胸中空空落落。
总觉得缺少了什麽。
於是,他想起了温柔贤良的亡妻,想起了活泼可爱的呼延兰……还有那个容貌肖似亡妻、聪明沈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