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蕤道:“李蕤,戴栩与证人之言,你可有异议?”
“陛下,”李蕤道:“方才戴翰林所问与证人所答,确有其事,臣不敢否认;然其中尚有内情,臣亦不可不禀。”
“有何内情?”
“陛下,臣虽高价买琴,然并非出于贪爱,更非有不臣之心;魏暮屡次相劝,亦非因臣不肯献琴,而是另有原因。”
李蕤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疑惑之中,今上尤为不解,下意识地看向江之咏,希望他能为自己释疑解惑,提供支持,但此时江之咏却紧紧盯着魏暮,全然未曾注意今上求助的目光。
今上所料不差,江之咏已知此计不能成功,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眼前这位老对手,大有青出于蓝之势的启蒙弟子,将如何应对自己毫无破绽的计谋,翻了这桩铁证如山的案子。
“是何原因?”今上见江之咏毫无反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陛下,魏暮既是证人,何不听听他怎么说?”
于是今上又问魏暮:“魏暮,你说。”
“是。”魏暮应道:“陛下,李蕤所言确属实情,他高价买琴,并非想据为己有,而是欲献给陛下,至于魏暮屡次相劝,则是要阻止他这么做。”
“你……”今上愈发糊涂:“你为何要阻止他?”
“因为此琴乃是赝品,若是献与陛下,岂非欺君?”
“你……你……”今上闻言大惊,说话都不甚流利:“你说什么?”
“陛下,”在所有人既惊且疑的目光中,魏暮从容答道:“魏暮验看多时,认为此琴当属赝品,故而阻止李蕤献琴,然李蕤坚信此琴为真,执意欲献,后来,魏暮想到一法,可一判此琴真伪且毫无疑义,但此法必须回京之后方可施行,之后,当戴翰林劝他献琴之时,他并未当场答应,非是靳固不与,而是有此顾虑。”
魏暮说完,今上与江之咏同时陷入了沉思:不应该啊,自己花十年之功寻访此琴,终于在那个遇罗老翁手中得到此物,其所叙雷琴之来历,与国史、传说皆吻合;况且,此琴经十余名宫廷琴师共同验视,皆以为真,怎么会……
“启奏陛下,”江之咏再次出班,他要亲自问个清楚:“臣奉陛下之命,验看证物,审问证人,此琴乃东洛至宝,本案关键,臣不敢自作主张,特地与十七名宫廷琴师共同检验,十七人皆以为真,毫无异议,臣不知证人有何自信,一口咬定此琴为假,难道证人以为,自己的见识在这十七名国手之上?”
“魏暮不敢。”魏暮道:“若论鉴别古琴,魏暮自不敢与十七名国手相提并论,然魏暮以为,雷琴乃王者之器,不可以寻常手段鉴别之。”
“那你倒说说,有什么不寻常的手段?”今上不以为然。
“陛下,”魏暮道:“雷琴之所以闻名天下,原因有二:其一,此琴乃是东洛太|祖高皇帝所用之物,为东洛开国功臣公子璧人亲手所制,天下无双;其二,公子璧人制成此琴,献于太|祖,太|祖作《云龙操》以答之,此曲亦是天下无双,唯雷琴可奏,若以寻常之器演奏此曲,必定器毁弦绝。故魏暮以为,天下能鉴雷琴者,唯《云龙操》而已。”
“江之咏,”今上问道:“此说可信否?”
“陛下,”江之咏道:“此说虽然可信,却不可行。”
“这是为何?”
“此事说来,亦大可惜。”江之咏道:“《云龙操》曲谱,天下唯有一份,藏于大内,却不幸于甲申宫难中毁于兵燹,从此《云龙操》便成广陵之散,于今已二百年了。”
“的确可惜。然此亦无可奈何之事。”今上感慨一番,又道:“魏暮,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魏暮道:“江翰林之言诚以有之,但《云龙操》曲谱,并非只有一份。”
“难道天下还有第二份曲谱?”
“是。”魏暮十分肯定:“天下尚有一份曲谱存世,陛下只须找出此谱,用此琴演奏一曲,自可辩其真伪。”
☆、朝堂对峙(二)
“此谱现在何处?”
“回陛下,此谱现藏于澹台将军府上。”
“澹台逸明,”今上冷声道:“可有此事?”
“回陛下,”澹台逸明见今上面色不善,提心吊胆地回道:“确……确有此事。”
“想不到,将军府上,竟有我东洛独一无二之物。朕怎么从未听将军提过?莫非,将军是怕朕有掠美之意?”
“臣不敢,臣不敢!陛下恕罪!”澹台逸明匍匐于地,战栗不已道:“臣愿将曲谱献与陛下!”
“澹台逸明,”今上神色自若,不见喜愠:“朕没说要怪罪你,起来吧。”
“谢陛下。”澹台逸明站起身来,诚惶诚恐道:“臣未能早将此谱献上,是臣糊涂,望陛下赦臣死罪。”
“来人!”今上并不理会澹台逸明,叫来侍卫吩咐道:“去澹台逸明家,将谱子取来。”
侍卫领命而去。今上扫了一眼神情各异的群臣,最后将目光落在魏暮身上,眉头紧皱:江之咏不止一次对自己说,公主与八姓皆不足道,顶难对付的,只有一个魏暮。以前朕还不以为然,一介罪奴,能有多大本事?如今看来,此人谋略胆识,不在江之咏之下,如此劲敌,必须尽早除之。想到此处,今上不觉再次向江之咏看去。
江之咏的目光对上今上,一眼便看破他的心事,然而,他回应今上的,确是一个不赞同的目光。
这一下,今上可被他搞糊涂了,但朝堂之上无法询问,只得先放过此事,再问魏暮道:“魏暮,你是如何知道澹台逸明家藏有曲谱?”
“陛下,”魏暮答道:“此曲乃太|祖皇帝答公子璧人而作,公子璧人曾将曲谱手抄一份,珍藏家中,澹台将军,公子之后裔也,故家有此物。”
“原来如此。”
今上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便不再言,众臣亦屏息凝气,静待谱子取回,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大家在这种气氛中煎熬许久,侍卫终于将谱子取回,今上拿到谱子,看了几眼,道:“这是古谱,那些宫廷乐师皆不能识,众卿可有能识此谱者?”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道:“臣等不识。”
“你们都不能识,叫朕如何验证?”
“陛下,”江之咏看了李蕤一眼,道:“臣素闻李蕤能识古谱且精擅琴艺,何不就令他当殿演奏一曲,自证清白?”
“好,”今上欣然同意,对李蕤道:“李蕤,就由你来演奏吧。”
李蕤心里清楚,江之咏如此提议,不过欲羞辱自己,使自己当着满朝文武,做那优伶之事。想到此,李蕤正色奏道:“陛下,臣虽粗通琴艺,然此曲由臣演奏,证明雷琴为真还可,若证明为假,则臣难免作弊嫌疑,故臣斗胆,请陛下另择他人。”
“陛下,李蕤所言甚是。”话音刚落,便有李氏党羽出来帮腔。
“请陛下另择他人!”
今上看着口口声声让自己另择他人的众臣,直恨得牙痒痒,但他偏偏无法反驳:的确,此时若由李蕤演奏,是有作弊之嫌。没奈何,只得又问魏暮:“魏暮,你能演奏么?”
“陛下,”魏暮道:“魏暮不会抚琴。”
今上脸色愈发难看,但依旧无可奈何,因为江之咏的眼神告诉他,魏暮说的是实话。
“陛下,”李蕤又开口道:“臣闻朝中有一位大臣,不仅能识古谱,且琴艺精湛,堪称国手,臣斗胆,举荐此人代臣演奏。”
“此人是谁?”
“翰林学士江之咏。”
果不其然。今上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陛下,”江之咏却一派从容,对今上道:“若陛下不嫌臣琴技粗劣,臣愿演奏一曲。”
今上睁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江之咏。
“雷琴,天下无双之器,《云龙操》,天下无双之曲,能以此琴演奏此曲,臣不胜荣幸;况臣先前奉命查察此案,验明证物证言真伪,乃臣分内之事,臣又岂敢推辞。”说罢,江之咏从宦侍手中接过曲谱,看过一遍,默记于心,又拿过雷琴,放于膝上,开始弹奏。
琴声铮铮,众人凝神静听,李魏二人看着专注演奏的江之咏,心下竟生出几分佩服之意。一番言语,何其豁达,一番抚琴,又何其动人。小人之杰,江之咏实是当之无愧。
“啪!”
突然间,一声轻响,众人变色——是琴弦断了!难道——
难道真如魏暮所说,此琴有假?
众人惊疑不定,各怀心事,惟江之咏不为所动,专心抚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啪!”
又是一声响,众人愈发惊诧,连今上都有些坐不住了——
“啪!啪!啪!”
一连数声,七弦尽断。江之咏站起身,将琴递与宦侍,道:“陛下,七弦尽断,臣无法竟此曲。”
“朕看到了。”
“陛下!”李魏尚未开口,便有党羽抓住时机开始反攻:“此琴七弦尽断,足以证明证人所言非虚,李蕤不献赝品,实乃爱君,并非欺君啊!”
好一个赝品,好一个爱君!今上怒极而笑,看着李魏的模样,分明是早知如此。但事到如今也毫无办法,只得道:“爱卿所言甚是,李蕤买琴一事,并无不臣之意。”
“陛下圣明!”李蕤言不由衷地恭维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魏暮。
今上所料不差,二人的确是早知如此。事实上,雷琴是真的,谱子也是真的,但以雷琴演奏此曲,须快上一拍,否则便是七弦尽断。此事惟魏暮之父魏满知晓,魏满于琴艺一端造诣极深,又曾说服过澹台逸明借《云龙操》曲谱给自己观看。虽然澹台逸明只不过让他浏览一遍,但魏满已将曲谱熟记于心,并窥破了此曲的奥秘。至于魏暮,虽未能学习琴艺,但亦曾听闻此事,故能加以利用为李蕤脱罪。
李蕤的恭维在今上听来,简直就是在讽刺自己。藏在袖子下面的手不由得捏成拳头:好个李蕤!这都能被他脱罪!哼,朕倒要看看,悖逆之语,你还有何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