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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当地的渔民和摆渡人借来了船和鱼网。
然后是三天的打捞。
白天,他们顺着黄河一路捞尸体;黑夜,他们就地睡上一觉。渴了喝些黄河水,饿了吃些捕来的鱼。十多个大男人硬是在这三天里消瘦了不少。
流水则更是憔悴,三天来他吃不下,睡不着,两只眼睛已经深深陷进了眼眶。
江逐云真的很想骂流水一顿,可是看到流水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又只有暂时压下怒火,烤一条鱼送到流水的眼前:“给我吃下去!”
“哥,我吃不下。”流水摇着头。
“叫你吃听到没有!”
“可……”
“给我吃!”
流水疲惫看着他的哥哥,半晌无语,默默接过那条烤鱼,食不知味的咬了下去。嘴角才离开了鱼肚子,他一眼便发现鱼肚子里似乎有点什么东西。
用手拨开鱼肚皮,一个已经有些干瘪了的东西顺势落在他的掌中。
——半颗人的眼珠子!
流水呆呆的看着眼珠,许久,许久,仿佛过了三生三世,经历了百转轮回,他才疲倦的合上眸子。
不知不觉一股热气漫上他的喉头。
心头热血,哇的呕了出来。
* * *
无边的黑暗中,流水的梦依旧在继续着,梦里的他孤单单坐在青草地上,再没有另一个自己的陪伴。
桃歌在梦外看着熟睡的他,为他插下一枝刚刚采回来的红凌霄。这株凌霄曾经被雷劈过一次,流水哭着把它重新架好,于是,流水坠落山崖的那一年凌霄开出了如火如荼的花。
她知道,在他丈夫的心中,这株凌霄就是流水的魂魄所在,只要它还能开花,他就还生存着。
这一次回来,流水不哭也不闹,连话说的都少了,只是呆呆的坐在山顶看着汉江的水。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的丈夫拿来了一种药,据说名字叫做“西洲”。她每天悄悄的在他的饭食里下上一点,他就再不能上山顶再不能看江水。
因为,他的极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药效的控制下熟睡着梦着的。
她轻轻的把他的床纱挽起来,借着油灯的光芒,她发现他更加消瘦了。只一个月啊,只一个月这个活泼的儿男就被这“西洲”荼毒的形如枯槁。可她又没法怨恨这种药,她知道没有这种药,只怕他连五天都挺不过去。
桃歌记得流水的身体一向很好,病少灾也少。可是当她迎接归家的兄弟俩时,竟然看见那个弟弟躺在哥哥的怀里,眼神迷茫,大口大口的呕着血。逐云说,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呕血,我找人看过了,都说是他心里有了死意,救不活了。
所以,当他丈夫拿来了“西洲”时,她没有反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叹了一口气,桃歌最后看了流水一眼,悄然退出房屋。
吱哑哑的门声响起,流水惊恐的睁大了他的眼睛。
他刚刚作了一个噩梦,忽然从梦中惊醒,恍惚的眼睛看着床头摇晃的流苏,他恍然若失,心中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占据了。
三年来的生活就像梦,大梦醒来,他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作梦。梦中一个爱哭的自己,梦中一只不是风筝的风筝,梦中青草香香。可是风筝的线断了,自己的心死了,曾经手中的风筝不在,曾经的欢声笑语和苦乐酸甜,都已成泡影。也许今天他是刚喝过他哥哥的喜酒要起程的日子,也许今天他才刚诞生,睁开圆润的双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也许……梦中的一切是他的前世,他已是死过的人了。
缘生缘死,竟都是一场春梦。
流水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的推开门,眼前蓦然就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漆黑。
短暂的昏迷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已是躺在地上。
抬头,看看漫天繁星如斗压抑的向他笼罩过来,他笑了。
那一天,那一天他第一次和他共浴的时候,也是碎星的光芒罩在他的身上,他竟然傻痴痴的问他——你是不是月宫仙子。后来,他在外面坐了一个晚上,对自己不停的说,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
不能不相信他,不能不爱他。——不懂相思,才患相思啊。
流水惨然的笑着,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土中挣扎起来,额头唯一一颗金铃铛发出伶娉的叮当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千山万水,即使你已成为三千世界的一粒砂,即使你,真的真的,从来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也,定要寻了你去。
* * *
流水悄悄离开的消息是在半个时辰后,传到逐云的耳朵里的,据说他推开了所有拦着他的人,一个人往龟山顶去了。
逐云当场大怒,带领着一干众人直奔山顶。
等到赶到山顶,就看到那个孩子安静的坐在凌霄树下,神态安详的似乎一个垂暮的老人,遥望着北方。
听到脚步声,流水回头,冲他哥哥灿烂一笑:“哥哥,我做梦了。”
逐云一把拉住流水的手:“跟我回去!大晚上的吹什么风!”
流水悲哀的摇着头,反问:“我要跟你回去了,还出的来么?”看到他哥哥心虚的回避他的目光,他又说:“哥,你不想听我的梦么?”
“不想!给我回去!”
“可我想说。”流水拨开他的手,转头向苍天,“我梦到另一个我问我——你既然说要和他同生共死,如今他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哥,你说,他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
逐云看着自己弟弟平淡的脸,心中一阵翻腾,刚才所有的怒气顿时化作了疼惜。抬手,把流水揽在怀里:“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让那个歌女去逼他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流水摇摇头:“是我心甘情愿,因为,他是我要的……”
哥,你曾经告诉我,一个掉下井底的人如果一味向着光亮处游,那么只能窒息而死。可是,哥,你可知道,这些死亡都是幸福的,只因为,他们都是死在追求自己的光明的路上。
或许,我就是一个自己跳下深井的痴儿,即使明知是无路可退的选择,我也义无反顾的在路上留下荆棘的足迹……
“哥,”沉重的眼皮微微闭合,似乎说给他哥听,又似乎自言自语,流水喃喃着,“……我要的真的不多,我要的只是一种平凡的幸福,我要的只是陪在我爱的人身边,陪他看三月春来的第一枝桃花。
“哥,你说,难道,这样的生活,已经太奢侈了么?……”
听到自己弟弟的质问,眼前病弱的孩子和当年唯唯诺诺的孩子重合了。
就在这一刻,他总算知道这个孱弱的少年要的是什么了;也就是这一刻,他头一次读懂了孩提时代偷偷羡慕着他和桃歌的流水。
这个孩子要的真的不多,从来就不多,可是,这样的廉价的要求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满足他!
而自己,竟也是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逐云已然无话可说。
……他不得不承认,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有很大的责任。
是他,害了自己的弟弟。
西洲的药效发作了,流水渐渐的在逐云怀里沉沉睡去。
天没有下雨,那是个布满星星的晴朗夜晚;流水没有哭,流水的梦里有一个纠缠一生一世的梦。逐云的心头却是颓然的,好像方才和流水的一席对话就让他的心苍老了十岁。
可他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自怨自艾,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抱起流水,威严的说属下说:“没有事情了,大家都散了吧。”
回了房,下人们小心的安顿好二少爷,桃歌走到流水床前,重新放下帘子,便挥手让下人们退下。
逐云本来也是要走的,却不想被桃歌喊住了。
桃歌看着自己的丈夫说:“逐云,本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该过多过问丈夫事情的,可是,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不问了。”
逐云注视桃歌,发现她始终没有退缩的打算,不得已,深吸一口气,说:“你尽管问吧。”
“逐云,我听人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江会主人的位置,是么?”桃歌走上前去,整理着自己丈夫在刚才弄乱的衣服,“他们说,你的心里一直害怕流水抢了你的权利,所以你才会针对风筝,逼走风筝。你清楚,只要风筝做了对不起流水的事情,流水一定受不了打击。逐云,我想问一句,真的是这样么?”
“如果真是这样,你会恨我么?”
桃歌扣好最后一个盘扣,在逐云耳边说:“从我一懂事,我就是你的童养媳,我只有把你当作我的天和地。你说,我又怎么能恨你呢?”
逐云冷冷的叹气:“你这样说,还是不肯相信我。”
桃歌回头看看憔悴的流水,眼睛里带出了一点责备:“我……我已不知该不该相信你了。”
闻言,逐云如同被重重一击,仰天大笑起来。
桃歌听到逐云的越发笑声凄惨,笑到了后来,竟隐约有了沙哑的哭声,心里顿时一片忐忑:“逐云……”
逐云摇着头:“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汉江会上下数百人的幸福!而不是我江逐云一个人或者江流水一个人,或者汉江会任何一个人孤立的幸福!
“我以为我向风筝讨黄金是为了汉江会好,我以为我逼走风筝会对流水好,我以为只有我能给汉江会所有兄弟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却间接造成了江鄂的死亡,害的流水生不如死。
“我本以为我都做对了……
“我没想到,今天,我的妻子,我最亲近的人也要来质问我!”
见到自己丈夫少有的脆弱,桃歌不安起来:“逐云,我……”
此时,一个细小无力的声音从帘子里传了出来,打断了桃歌的话。流水茫然的看着床帘,轻轻的诉说着:“嫂子,哥他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