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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致拦张泰不住,见那纸烧成灰烬,心中难言,突地双膝跪地,对着张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张泰忙要扶他起来,道:“你做什么,我受不得你这礼。”张致抬起头来,只见他额头都磕破了皮,一字一句道:“大哥恩情,此生难忘。”
两人既做了兄弟,从此相处便真似兄弟。张致仍旧背了担子给人写信读信,张泰也仍旧打他的铁。那王荣陈杰李贵三人本因劝张泰不动,有些恼张泰的不知轻重,不是有钱人家,学人赎什么小倌!这三人便不大与张泰走动了。但茶馆就在打铁铺子不远,三人时常在茶馆里闲坐聊天,有时便会看见张致背着个担子回来。看样子,这张致竟出门讨生活。三人不由惊讶,这小倌还会什么手艺不成?
一日,三人仍在茶馆里闲坐。张泰从街上买了绿豆糕回来,瞧见他们临街而坐,便问候道:“三位大哥,多时未见。”说着,就过去了。三人见张泰和气,也不着恼了。彼此道:“还是我们把他领到那勾栏之地,害了他。此刻少不得去他家坐坐,看看那小倌每日里忙些什么。”说着,三人上街买了酒菜,提着就往张泰家来。
打铁铺子门掩着,三人便往后门来,进了门就见张泰正蹲在院子井旁提水洗菜。李贵道:“张老弟,你怎地家里有使唤的,还自己在这做此杂役?”张泰见三人来,赶紧起身擦干手,笑道:“我哪有什么使唤的。”李贵道:“那院里赎出来的人,不叫他做事,难道要奉为上宾?”张泰也不回,笑呵呵进屋擦了桌子椅子,请三人坐下。
四人便吃起酒来。酒到半酣,那王荣问道:“你家那小倌,整日背着个担子出去作甚?他还会什么手艺不成?”张泰照实说了:“他每日里去西市摆摊,给人读信写信,一日里也能赚个几十文钱。有时遇上有钱的客商,一高兴还能赏一、二钱银子。”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王荣问道:“他从勾栏院里出来的人,你让他抛头露面,不怕遇上从前的客人,搅缠不清?”张泰给问住了,他倒没想过这些。李贵道:“是啊,你把他留在家里做些杂役便好,教他出去作甚?可不怕他结识外地商人,倒跟着人跑了。”
张泰见两人说这话,一五一十便把他与张致已结拜做了兄弟的事说了,又让知张致底细的三人不要再提从前事。张泰不提这事还好,一说,三人脸色皆变了。王荣道:“张老弟,你这脑袋里想的什么,你老哥我可猜不透了。你、你、你这……”
“你这是天大的笑话!”一直饮酒不语的陈杰突然拍桌而起,怒斥道:“我们三人称你一声张老弟,你叫我们一声老哥哥。如今你与那男倌结拜做兄弟,那我们岂不也跟那下贱东西称兄道弟了?!”
张泰见陈杰说的难听,沉了脸道:“陈大哥,天地万物,众生平等,岂有谁下贱,谁不下贱之分?他也是家中有难,才被迫卖身进南馆。若家中无事,他现在不定还是少爷一个。你我皆粗人,也轮不到与他称兄道弟。”
陈杰一听,更加怒了,一把掀了桌子,气冲冲走了。王荣李贵在旁,见两人吵成这般,不知如何劝住,只向张泰道:“你从来是个老实人,如何今日这般糊涂!”
四人这顿酒,吃得不欢而散。
不料四人在里边争吵,张致在外边铺子里,听得一清二楚。原来这日天刮寒风,张致早早收了摊子回来。刚进门就听得里边说话声,有人在说他,便放轻了脚步,躲在铺子里。把张泰维护他的言谈,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更加感怀不题。
从此张致也安心与张泰做了兄弟,每日里早出晚归,只盼多挣些银钱,贴补张泰。他每日里挣的银钱,一文不留,悉数交给张泰。只道每日里这些米钱菜钱油钱,样样也该算他一份。张泰推却不过,收了,回头又花在张致身上。这过冬的棉衣,调理身体的药材,滋补的鸡鸭鱼肉,样样不少。张致道自己又不是什么富贵人,何须常吃这些有的没的调理身体,放着不管,它渐渐就好了。但又拗不过张泰,因此每日里只想着如何多挣些钱。他在西市常帮商人写信,有时也见有些商人算不过账目,四处找账房先生算账。便想,他何不学学算学?也许能做个账房先生。
张致便买了诸般算学书本,什么《算学启蒙》《九章算术》《日用算法》,每日里埋头算算写写。又买了算筹,拨弄得噼啪作响。张泰打铁铺子里,整日火炉烧得旺旺的。有时寒风大了,张致早早回家,便搬张矮凳,坐在火炉边,暖暖和和读书。张泰打铁叮当作响,也吵不到他。两人安安心心,各自做事。
怎奈世事无常,安分守已过日子,麻烦也会惹上身。
第十三章
这一日,张致如往常一样背了担子出门。到了西市,见天冷风大,找了一处挡风的就摆下摊子。不多时便来了位老伯,托张致帮忙写封家信给京城的儿子,问儿子一家今年过年可要回来。张致铺开纸张,照着老伯所说,一字一句正写着。突地有人一脚踹在他担子上,毛笔一歪,拉出一道墨痕。张致抬起头来,道是谁人这么莽撞。不料这一抬头,吃了一惊。
只见来人五短身材、肥头大耳、面相凶恶,穿的一身锦衣华服,身后还跟着两个贼眉鼠眼的小厮。来人盯着张致看了好一会,张嘴喷出一股酒肉臭气,熏得张致脸都变了,道:“你这后生,爷在哪里见过你来着?好面熟!”那两个小厮,上蹿下跳的,也凑近了看,被来人一脚踢翻在地,骂道:“滚你娘的!你们也认得这后生不,挤什么!”
张致怎的不认得这人,这人原来是南馆里的常客黄光!此人专好结交不肖子弟、地痞流氓,成日在勾栏院里饮酒作乐。此人男女通吃,荤素不忌。床上如恶霸一般,折磨人得很。又爱打人咬人,什么蜡烛皮鞭子,此人最是爱用。黄光一进馆里,倌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哪个没受他折磨过。黄光姐姐是县令的三房姨娘,黄光又有祖上留下的许多银钱,使之不尽。鸨子只怕惹怒了他,赚不得银子,哪里管小倌们死活。
从前张致还在南馆,少不得也被这黄光折磨过多次。此时一见了他,后背一片冷汗,忙强笑道:“大官人说笑了,在下一个穷酸破落户,哪里能结识大官人这样的贵人。许是我在这摆摊久了,大官人来来往往,瞥见过几次。”
那黄光一身酒气,闻言“嗯嗯”了几声,一招手,那两小厮赶忙上前扶着他。黄光大声道:“回家回家!我脑袋涨的疼,回家回家!”原来这黄光早晨刚从勾栏之地出来,酒气未散,嫌自己骑的马矮小孱弱,定要到西市来买匹高头大马。这才遇上了张致。
张致见黄光没认出他,松了口气,只道有惊无险。要是被这黄光认出,不定要被他如何羞辱一番才罢。
这黄光回到家,整睡了一日才醒来。醒来又是要水喝,又是要吃饭,屋子里乱了好一会。到饭菜端上了,黄光又说怎么没酒,把那服侍的丫头骂了一阵,待酒端上了,才安稳吃饭。正吃着,常跟着他的随从又进来禀告,说已在西市寻下几匹好马,牙口好,长得也漂亮,就等黄光去看了。黄光想起自己早上说要换马,便点了点头。
那跟着他的小厮又说:“早上在西市,您老人家还碰见个眼熟的书生,就是想不起来。您还记得么?”黄光一想,好像是有此事,有个挺白皙斯文的后生,觉着在哪看过,就是想不起来。小厮讨好地笑,道:“过后我和四贵就想着,这后生确实面熟,在哪里见过。刚可叫我给想起来了,您说,那后生,可不跟南馆那个叫景华的,十分相像么?”
黄光一拍桌:“可不就是他!”
小厮道:“两人长得那个像!真要认成一个了!”
黄光被这么一提,又起了心思,匆匆吃罢饭,就令往南馆去。
这可不就是张致倒霉么?要是这贼眉鼠眼的小厮没想起来,张致就逃过这一劫了。偏巧这小厮从小跟着黄光,各处勾栏院都去过,里头的鸨子龟公倌人,没一个不认得。这在黄光面前这么一提,黄光想起来往南馆去。
待得到了,又问那景华,这才知道景华已被赎出去了。本来景华也不是南馆里的红倌人,黄光就是睡过他,也不怎么记住他。长得不是顶好,床上又不会伺候人。但景华出去了,在西市摆个摊子挣钱,这可新鲜了。黄光就留了意,隔几日到西市看了马,忽地想起景华了,便向小厮道:“去见见那个滑头的小倌,那日我问他,竟还诓我!”
这边张致正给人写信,那黄光到了就是一阵乱。那两个小厮,一个三平,一个四贵,先踹了担子,把客人吓得信也不要了。又地痞一样围住张致担子,恶狠狠道:“你这贼小厮!那日我们大官人问你话,你如何只胡乱糊弄!要不是你三平爷爷记性好,想起你就是那南馆里的妓子,可真叫你给诓了!”
张致怎料得到黄光去而复返,忙起身道:“大官人是贵人,结交的是公子老爷,每日里事务繁杂,哪里记得住我这小人,因此小人不敢报上姓名。”
黄光绕着他担子转,上下眼地打量他。见张致比在南馆,多有不同。此刻一身布衣,倒有些秀才相,面皮白净,斯文秀气。黄光在南馆,最好长相娇媚的小倌,因此对景华,也不甚上心。但他这人,堪称可恶。他明明不好张致这皮相,眼见人家从南馆出来了,好好过着日子,就非得上去逗弄逗弄。别人气不顺了,他才开怀。在勾栏院里他也是这般,欢爱之事,本是为着开怀。他却是为了折磨人,将人折磨得惨兮兮,他才乐意。张致是见识过他手段,哪里不晓得此人的为人。深怕触怒了他,说话愈加小心。
黄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