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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在风中飘扬的时候,金子一样的阳光正好越过大望山的山尖,洒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苍狼是我的年号。
在那天晚上看见那只对月长嗥的寂狼时,我就有了用这个年号的念头。
它被写在淡黄的天蚕丝锦上,由大合萨在斡耳朵里大声公布的时候,我的兄弟们都以为这是铁狼王的意见,他们的脸上露出几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张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这些不加掩饰的表情,但我懒得说明真相——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后的铁狼王也不想解释——他用不着解释。
那一年剩下的八个月,是阴羽原上难得的平静日子。瀛棘的子孙们终于在有熊山下汇集一处了,虽然依旧是各怀异心,但还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宾默契。他们确实累了,需要一段时间喘息,同时舔养自己的伤口。
唯一值得悲伤的,是老师古弥远离开了。
我问他说:“老师不肯留下来帮我吗?我能当上大君,一半是运气一半是老师的功劳,你如果走了,部落里的人怎么还会服我呢?”
“你是个很乖很称职的大君,可我在这儿本来呆不久长,”古弥远笑着说,“许多人在找我,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会来找瀛棘的麻烦,那岂非违了帮你的初衷。”
我问:“你是说那些辰……”
古弥远用眼神制止了我后面的话。辰月的名头确乎不是所有人爱听到的东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说,“阿鞠尼,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
“老师,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问。
“当真正的王,让每一个人害怕。”他说。
古弥远将铁狼王送的金珠银两都谢绝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一样,不过是一人一马,一剑一影而已。临走前,他抚摩着我的额顶,对我说:“别担心,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再来的。”从他的手上,我感觉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将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么能特别地眷顾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个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这个迹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旷野里,我的子民们开始敲击自己的盾牌呼喊。里头掩藏有犹疑的杂音,但很快被淹没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颜们和我那颜的孙子们,他们都在注视着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带有相同的忧悒神色。我四处也没看到我老师古弥远。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经历过的蛮舞大宴要简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荣的位子上就坐。我脸上的鞭痕已经长好,我想,不知道那个头发乌黑脖子柔软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万多人都聚集起来的群体会显得如此庞大,遵循着大合萨的脚步走出来的那片空阔大场容不下这许多人,于是他们如同流沙一样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里,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他们头上腾腾的热气,甚至盖过了营地外刮着的白茅风。这些粗壮的在蛮荒的草原上成长出来的新一代瀛棘汉子痛饮着粗陋的黑麦酒,像真正的草原游牧人一样用刀子切割羊肉,敞开胸怀面对寒风。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他们望向王座上这个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复杂的。我才不管这些呢。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破败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烂的兽皮拧成的绳索铺满了地面,但这是被恶劣的北荒锻炼出来的五万虎狼,我知道他们绝不害怕死亡——他们会害怕我吗?
这五万人的目光里,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旷野里,四野雪白。大合萨紧紧跟着我,一个晚上都是他告诉我该干什么,该喝什么,该说什么。他的脸上有一种喝醉了的神气,醺得他脚步不稳,但他依旧旋风一样冲动。这可真奇怪,这个以智慧闻名的老头莫非被这些拜伏在脚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潮冲昏了头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被这股旋风夹带着前进,木偶一样僵硬的动作仿效他的示范,却抬头望向背后那所黝黑的卡宏中坐着的两个人。他们隐藏在阴影里,让下面拜伏的人看不清楚,但他们才是瀛棘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赤蛮把一匹雄壮的白马牵到一道土坎前,那匹马走到前头,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长嘶一声,人立而起。赤蛮就在那一瞬间里将刀子插进了白马的脖颈里,他用的力如此之大,整个小臂都伸进了伤口中。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亮光。
他们连续将三匹马和三只羊杀死在那道事先挖开的土坎前,然后,我在这残留着血的气息的土地上,面对有熊山洒下马奶子酒。一定是喝醉了的大合萨抓住我的手,开始吟唱着古老的颂歌,那一刻有人发誓听到了山上传来熊的咆哮和毛发抖动的声音。篝火仿佛也冻结了一瞬间,人们端着酒杯的手停顿在了空中。
我看到铁勒延陀的笑有几分不安。这几分不安如同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肚子里,趴在那里蛰伏下来。
天色微微透明的时候,一些喝多了的人开始横七竖八地倒下,宴席终于显露出快要结束的迹象,我溜下那座庞大而冰冷的宝座,逃到了我老师住的房间里。
我的老师古弥远那时候坐在门下的阴影里。他的脸在门外漏进来的篝火辉映下是多么苍白啊。卡宏里只有一点青白的烛光,在冰冷的空气中左右飘摇。
我察觉到一丝落寞的气息,老师的心也有解冻的时候啊,在某个时刻,他也会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吗?我正在成熟,正在向上爬,哪怕这儿是满布危险沟壑的月牙湖的冰面,但我还是在照着他的设想一步步地走向权力的巅峰。他为什么要难过呢。
“为了一个很远很远的人。”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突然微笑着对我说。
他的过去是一个谜。据他的说法,那个人不仅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却始终觉得他所说的那个人很近很近。也许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时候啊。”古弥远承认说,他突然问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为了你的敌人,你会怎么做?”
烛光抖动着横滚,突然一晃,又扭动着向上弹跳起来。这团火的精灵就如被风卷动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会耗费一生的精力和时间。古弥远没有看我,他凝视着那一团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测算烛光的方向。他的脸在烛光下显得软弱和疲惫,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要动手的话,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机会。
我没有转头,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里的墙壁上靠着把蛮族人常用的长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蛮教我的刀法,横切古弥远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开一道极深的致命的伤口;我还可以翻腕,斜劈开他弯着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开脐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让他的鲜血和内脏喷溅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这些刀术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发力。我才六岁啊。我怀念起赤蛮那强壮的肌肉虬结的胳膊来。而古弥远看着发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盘算。
他只是展现了这么一瞬的软弱,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恢复成那个无可挑剔、无可战胜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岁,你会抓起它来吗?”他毫不客气地问。
我茫然想了一会,回答说:“要是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就会。”
“两年后,我还真不敢这样坐着面对你了,”古弥远沉思着说,“时候到了,今夜我要教你元宗极笏算。”
从他的语调里听不到一丝抖动的痕迹。我的心却猛地紧缩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盘绕着的无数密密麻麻的蜘蛛丝上的微弱光点,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充满了视野和心灵。那只是元宗极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极笏,包含了笃信、查微、读心、雍容、元宗、极笏六种心诀。古弥远说:“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觉的桥梁。万物相生相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头,自然就能推排出结果。有差别的结论来自于预测者的自身。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摇摆都可能影响他,将他带领向错误的巷道。如果没有及时察觉,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来临。”
“读心?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我困惑地问。
“当然没有,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古弥远摇了摇头,“但万物相关相连,你脸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动作,就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诀收罗这些细节,就可以探知他们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深处渴求的东西。”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比如说,”古弥远以一种悲悯的神情望着我,“阿鞠尼,你心里想的,其实是学如何可以让冰荧惑花盛开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将他们分解成了无数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皱纹,拼装起来后,就是一个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
一个晚上学会六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弥远却不管这些,他将所有该记忆的天文地理风水潮流气候种种真实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压过来。我只觉得耳朵里萦萦绕绕,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这声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细而不绝。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记着;记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听着。总有一天,你会把它们都想起来,都明白过来的。”
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里,坐着我叔父摄政王铁勒延陀,他也没有睡着,而是歪着头,既像在倾听又像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