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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里,坐着我叔父摄政王铁勒延陀,他也没有睡着,而是歪着头,既像在倾听又像在等待什么。
外面一匹快马骤来,马还没有停稳,背上的人已经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边低声说:“有人在大望以西见到天驱指环现身了。王瞎子带着一个十人队追了上去,结果一个也没回来。
铁勒延陀的脸色变都没有变,他只是简单地说:“知道了,下次别再叫人追了。”
左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铁勒延陀却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
铁勒延陀愣愣地仰头看着屋顶。关于这个神秘武士团体的传说,已经沉寂了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依旧没有人知道这些山岳一样沉默的武士,他们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么,他们要为了什么而搏杀。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应该死,而且已经死绝了,但也有许多人认为能够和天驱的武士交手是无上的荣誉。他看到了左骖转过脸去时兴奋地咬紧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嘱。
但是铁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这些武士们为什么要严守自己的秘密?他们又要为了一个什么样虚幻的理想而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铁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怀里,用两根指头捏住一枚铁青色的指环,让它在指尖上团团地转了起来。
白天静悄悄地溜过,然后又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师的屋子里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弥远在蜡烛烧尽的时候又换上一支新的。他点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烛泪流满桌子。赤蛮探头探脑地来看过几次,都被赶跑了。楚叶会静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论我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是在认真记忆还是茫然发呆,古弥远都在平和地吟颂,就如一条潺潺的细流从我的一只耳朵冲荡进去,在我脑子里回一个漩,然后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冲出来,我睡着了,似乎也在梦中顺着这条溪流慢慢上溯,去寻找它的源头……我记不住这么多东西,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呻吟着说,使劲抱住脑袋跪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蜡烛哧的一声灭了。古弥远没有点亮新的蜡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口。突然没有了萦绕在耳边的说话声,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摇了摇头,想确认脑子没有因为被塞了太多东西而坏掉。古弥远在黑暗里说:“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见见他们吧。”
在傍晚的微光里,我的三个兄弟并肩骑在马上,他们背对着光站着。
“你登上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着头看我,神色复杂。“我不服气,我可真不服气呀。”他说。他的马瞪着满是血丝的白眼球,掉过头来啃他的膝盖,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爱着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们瀛棘的血脉就危险了……”他含义隐晦地朝卡宏后面挥了挥手。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的母亲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们分开,她希望我们相互仇视,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说。
“阿鞠尼。”他扶着马鞍,滚鞍下马,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装在一把红鹿皮的刀鞘里,鞘上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翡翠。我认得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开锋,实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抚摩着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佩刀,我把它转交给你,你好自为知吧。”
他们三人一起拨转马头,跟随他们而去的是千多名贺拔部的族人,铁狼王要他回温泉河重建别营。一团铜色的厚重乌云低低地压在他们跑过去的方向上,突然间又在大风的卷动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状的乱絮,四下里片片飞扬。我看见三支迎着夕阳扬起的鞭子。他们挨得紧紧的,他们是兄弟呀。夕阳熔金,在他们挨在一起晃动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团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们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团模糊的金光里面,却突然发现离他们那么遥远——他们和我的关系即疏远又亲近,我既相信他们,又不相信他们。
这就是命运吗?我问自己。
九州·白雀神龟 第四卷·瀛台铁勒 六
在我呆在古弥远屋子里的时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从摄政王的卡宏里颁了出去。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拥有打理政务的天分,在我父亲当王的年份里,她还尚未完全发挥出,此刻铁勒延陀顶着摄政王、大单于的帽子,却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务所有的权力都交在她的手里——他自己一门心思地去训练他的狼兵,去与周边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将大批精良军器从千里之外拖回阴羽原。这个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这个女人重新调拨了起来。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军制,将所有可以上阵的男丁重按旧制分拨成了八卫,每卫又再分左右卫,它们分别是左右重骑豹韬卫、左右短刀骑鹰扬卫、左右长刀骑金吾卫、左右轻骑射玉铃卫、左右短枪千牛卫、左右长枪白骁卫和左右长枪领军卫,只有武威卫暂且空缺。瀛棘的武威卫名头响亮,在瀚州拥有百战不败的名头。舞裳妃担心以现在瀛棘的实力去拼凑这支铁旅,反倒损坏了瀛棘武威卫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轻骑,分管侦查探哨事宜,这三骑分别为羽骑、突骑、雕骑。虽然三骑八卫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额颇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经隐隐而现。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还多了一支驰狼骑,充作瀛棘大营的近卫队。
赤蛮调任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豹韬卫本是瀛棘的野战重骑,此刻缺乏装备,只能勉强凑成支四百人的骑队。赤蛮忙了许多,见我的时候也就少了。
瀛棘虽然尚且弱小,却人人知道刚从覆族的危险中爬了出来,四周强邻虎视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们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这六年来,瀛棘战战兢兢地踏在布满深渊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终于,瀛棘人握紧了长矛,心里头燃烧着报仇的愿望。
那时候,我母亲替我配置的书记官日复一日地将柬报、卷宗、帐簿、人事任命、公报、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长几上,一些卷宗放过一日后,就会又移回到摄政王的卡宏里去,另一些卷宗则长留在我的房间里,它们越堆越多,最后漫过了我的长几,滚落到地上,在那里积累了厚厚的尘灰。
我的书记官是老长孙鸿卢的孙子长孙龄。他比我要大上6岁,却长得瘦小文静,一张苍白的脸,眉毛又细又黑,倒像个女孩,整天趴在那里写呀写的,手指被墨涂得乌黑,也不知道抄些什么东西。
赤蛮终于腾腾地迈着大步进来找我,他挎着把长刀,气色好得不行。
满怀敬畏地看着堆满长几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这么多字呀?当了王果然不一样啊。”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卷纸打开了看,那是一份大库送来的每季粮草库存禀文。他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着嘴读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么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张纸上怎么能涂出这么多墨块块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东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么会要看这些东西呢,当了大君,就应该学习骑马射箭,打架喝酒,这才是个大王的样子呀。”
“我没看这些东西。”我说,当然也没告诉他,不是因为想着喝酒打架才不看它们的。
我的脑子里那时候已经被另一种思想的潮水涨满了。它们在疯狂流动。同样的,这些纸堆里充满了各类讯息,它们在满是尘土的空气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铁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实的东西呈送给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训练我们的头脑直接看到真相,但我还做不到。
“那你还等什么,”赤蛮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嘘,别嚷嚷,”我说,“这还有人呢。”
“把他们杀掉灭口。”赤蛮斩钉截铁地说,还挥掌一落,在空气里做了个手势。
长孙龄惊惶地抬了一下头。
“别怕,他吓唬你的呢。”我笑了起来,我挺喜欢这个面色苍白、有一双少女一样温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书记官,“要不,陪我们一块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吗?”长孙龄再次惊惶地抬了抬头。
“放心吧,不告诉你爷爷。我是大君啊,谁要告诉了你爷爷,我就杀他的头。”我大声地说。
长孙龄羞涩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说。
赤蛮把我罩在他那件大斗篷的后面,让我贴在他的后背上,把我偷偷带出了斡耳朵。我在他斗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卫斡耳朵的金吾卫,他们的肩膀上装饰着明晃晃的金对豸,手提长矛和铜镶边的长圆盾。他们又年轻又有精神,可是他们如同睁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蛮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块。
长孙龄提着他的长袍角扑哧扑哧地跟在后面。赤蛮虽然跛着条腿,却走得像阵风一样让他跟不上。
赤蛮告诫我说:“早该出来玩了,看你老不动弹,身上比冰还要凉。”
我嘻嘻一笑,从他的背上溜了下来,问他:“你眼睛怎么青了一块?”
赤蛮脸上一红,揉了揉额头,嘟囔着说:“没什么,我想把那柄刀子赢回来,和贺拔蔑老打了个赌,空手打架,看是谁赢……”
“你赢了吗?”
赤蛮嘿嘿一笑,脸色尴尬地岔开话题不答。我哈哈大笑。那个整天睡觉的老头,他隐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难以琢磨。在我看来,赤蛮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没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还会在那个老头手下吃瘪。“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