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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安。」
他倏然转身上楼。
「主卧室在走廊左手边第一间。」身后传来温软的叮咛。
章柏言闭了闭眼。
他无法跟她生活,绝对无法!这三个月他一定会疯掉!
噗噜噜噜。噗噜噜噜。
一阵细微的吐泡泡声,在他耳边持续响着。
章柏言原本想忽视它,但是发出噪音的人比他更坚决,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开充满血丝的眼。
「喝!」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睛就在五公分之外,他连忙往旁边拉开距离。
「噗噜噜噜。噗噜噜噜。」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继续用口水对着他的脸吹泡泡。
「……」
「吃吗?」小娃娃伸出胖手,从嘴里挖出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往他鼻子前一推。
「不。谢谢。」章柏言捺下不卫生的表情。
「咯咯咯。」小娃娃笑呵呵地,又把那团东西塞回嘴里。
不对,那种闪亮亮的颜色,越看越眼熟……
「喂!那是我的钥匙环!」章柏言连忙掐住娃娃的嫩脸颊。「这个不能吃!快吐出来!快!」
「唔!唔!」他不抢还好,一抢小娃娃把嘴唇闭得更紧。
「你娘会杀了我!快吐出来!」
这小鬼该不会要哭了吧?章柏言恐惧地想。天知道从他自己不是孩子起,他就没有再跟这种小人物有任何接触了。
小娃娃迟疑地看看他,好像在研判他是不是认真想抢自己嘴里的东西。
「我叫你立刻吐出来,听到没有?」章柏言的语调,连他的高级主管听了都会冻得全身发抖。
小家伙决定他是一只纸老虎!
「呵呵呵呵。」快乐地摇摇头,滚到床尾。
「该死!」章柏言翻开被单,迅速将小逃犯逮捕归案。
他将娃娃夹在腋下,像夹一颗橄榄球一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住胖两颊的两边,略一使力,一吋大的金属地球仪吐了出来,滚入他的手心里,他松了口气。
恶!口水……他把地球仪丢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半天找不到面纸,只好在床单上擦一擦。
「好了,现在你可以哭了。」
「要哭吗?不哭好吗?」小娃娃改含着自己的手指,晶晶亮亮的大眼冲着他瞧。
「不哭也可以。」不哭最好。
「嗯!」小娃娃用力点头,很满意他的识抬举。
接下来该怎么做?章柏言两手盘在胸前,慎重思索这个困境。小鬼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可是他也绝对不打算留小鬼下来,当座上宾。
「哼,哼。」小娃娃学着他的姿势往后一坐,两手一盘,眉毛像麻花似的扭起来。
「哈!」章柏言笑出来。
看来这就是「那个小孩」了。
经历过一场地球争夺战,他们总算正式见过。
「你是个快乐的小鬼头对吧?」章柏言伸手戳戳嫩呼呼的脸颊。
「什么鬼头?」小鬼歪了歪脑袋。
平心而论,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这个三呎小娃娃,像颗被包裹在一团毛线衣里的圆滚肉球,玫瑰红的脸颊,充满新奇与探索欲的大眼睛,无比脆弱又无比灵活。
这是从他身体分离出来的另一份骨与血。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太夸张了,你身上起码包三层,你妈咪是想害你中暑吗?」现在还只是秋天而已,一年中气温最舒服的时节。
章柏言再戳一戳小娃儿软软的脸颊,谨慎得像戳一团会咬人的棉花。
「你是谁?」小娃娃又含着自己的手指,说的是中文。
小鬼头说话挺流利的,不过三岁的小孩会说话是正常的──对吧?
「我是你父亲。」章柏顿了一顿,同样以中文回答。
「『泥服气』。」
「不是,是『你父亲』。」
「泥父亲。」
「父亲。」
「夫亲。」
「爸爸。」他改个名词。
「巴巴。」
「爹地!」
「大地。」
「爹──地──」
「哒──滴──」
「……好吧,很接近了。」
「咯咯咯咯。」小家伙又笑呵呵地滚到床尾去。
厚重的窗廉并未完全拉起,黄昏的淡金色光线从缝隙间闯入,悄悄在主卧室一角聚成一团光影。
整个世界都挡在重重帘幕之外,只剩下他和一个把他的脚丫当木马骑的开心小鬼。
他曾经是某个女人的丈夫,如今是一个小孩的父亲。他,章柏言,纽约社交圈的黄金单身汉,身家丰厚,骁勇善战,充满侵略性的男人──章柏言前所未有的认知着这项事实!
在这三个月,他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对待这对闯入他生命中的母子?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小孩的名字。
「要玩吗?」小鬼头滚回来问他。
「不玩。」他故意板起脸。
小鬼头没吓倒,咯咯笑的仰躺在被子上,开始观察天花板的枝叶倒影,非常懂得自得其乐。
真是个爱笑的小鬼!
「戴伦?」走廊上响起细细的呼唤。
戴伦。小鬼头叫做戴伦。章柏言上半身隐进床头的黑暗里。
「戴伦?」一道纤巧的身影从门缝探进来。
「妈咪!」小鬼头兴奋地尖叫一声,拚命想冲下床去。床上的一堆被单和抱枕把他给绊住了,小家伙开始发急!「咪啊──咪!」
「嘘,不要吵醒客人啰。」赵紫绶悄悄闪进房内。
客人?章柏言皱了皱眉头。
「什么是客人?」小鬼头帮他问了。
「客人就是来家里做客的人。」
这是什么烂回答,有解释跟没解释一样!章柏言翻个白眼。
「什么是家家客客的人?」小鬼头又有问题。
「就是客人。」轻嘲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分外低哑。
赵紫绶立刻看向床头。
「啊,你醒了。」她扬起浅浅的笑,吃力地抱起儿子走向门口。「已经六点了,也差不多该醒了。快起来梳洗一下,下楼吃晚餐。」
还是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章柏言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宽大为怀的圣人!
每个人必然有自己容忍度的底限,赵紫绶的底限究竟在哪里?性格恶劣的那一面全面发作,他突然很想探测一下她的极限。
「妳为什么会答应来纽泽西?」
「你需要我,不是吗?」赵紫绶的步伐顿了一顿,没有回头。
再度下楼来,章柏言感到前所未有的生气勃勃。
短暂小憩确实对他的伤势有莫大帮助。
昏黄的太阳尚未下山,犹眷恋着被落叶覆盖的金色草坪,似火秋枫固执地在这一片金芒中染上一抹专有的颜色。
没有电话。没有传真。没有e…mail。没有工作。
他深呼吸一下。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厨房有女人和小孩的笑声,一切平静和谐,而他已经十分钟不曾兴起夺门而出的冲动。
好现象!无论爱德答应付赵紫绶多少钱,那必定是一笔丰厚到让她甘心折腰的数目。既然如此,他是付钱的金主,他是老大,一切游戏规则由他来订,赵紫绶必须顺应他!
想通了这一点,章柏言更觉得世界在他眼前开朗起来。
「你来了,请坐。」赵紫绶对他扬了扬眉。
他眼底的神情好像在猜测自己应不应该踏出太空船。赵紫绶不禁发噱。
「妳笑什么?」章柏言的眉心揪了起来。
「没事。」赵紫绶把每个人的餐具张罗好,三菜一汤端上桌。「坐啊!」
末了,他谨慎地选择戴伦对面那个座位。
「大地!」小鬼向他热情招呼。
瞄一眼戴伦抓成一团泥的蛋糕碟子,章柏言消受不起地转开。
「妳还是在笑。」
「是吗?好吧,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她轻笑,在孩子的旁边坐下来。
「有趣?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有趣』!」
「你怎么知道?」她回问。
「……以爱德告诉我的那个『柏特.章』的形象,应该不会有人将他形容为『有趣』。」差点露出马脚。
「说不定有,只是你现在不记得了。」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他不悦地说。
「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她安抚道。
「不要用那种哄三岁小孩的口气跟我说话。」他又不是她儿子!
「大地你有趣。」旁边的三呎小人儿决定自己有投票权。
「……」
算了,他们两个是同一国的。小人长戚戚。
章柏言闷闷地开始喝汤。明明两分钟前还觉得神清气爽的……这就是他不喜欢待在她身旁的原因,赵紫绶永远有办法让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正常人的反应,在她的世界里却很无谓。
「妳不应该在正餐前让他先吃甜点。」章柏言冷眼旁观地挑剔。
「这个不是用来吃的。」赵紫绶擦完儿子的嘴巴,把儿童专用的塑胶餐具放到他的桌前。
「不是?」
「这个是让他玩的。」她耐心地解释。「让孩子适时的触摸各种食物,对于他们的感官发展很有帮助,所以我每天晚餐之前都会拿一些不同的食材让他玩。」
「玩食物这种事更是不符合餐桌礼仪。」他完全无法苟同。
「那一起玩吧。」小戴伦开开心心地站到椅子上,将蛋糕尸体推到他面前。
「……不用了,谢谢你。」他礼貌地将那盘残尸推到更远的地方。
戴伦看看他,再看看那盘蛋糕,再看看他,再看看那盘蛋糕。
「那是我的。」小身体拉得长长的,摸了半天构不到那盘蛋糕。
「戴伦,坐下来,在椅子上站起来很危险。」他妈咪温柔而坚定地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