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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是你说的,在这儿混不出什么来。〃叔惠道:〃在哪儿还不都是混,只要心里还痛快就是了。〃世钧道:〃要说我们这种生活,实在是无聊,不过总结一下,又彷佛还值得。别的不说,光看这两个孩子,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随即捧着咖啡进来了,打断了话锋。
叔惠饭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个老同事,天南地北谈起从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讲起曼桢曾经回到他们厂里找过事,留下一个地址,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结过婚又离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来。那同事刚巧那天有事,约了改天见面,叔惠从那里出来,一时兴起,就去找曼桢。她住的那地方闹中取静,简直不像上海,一条石子铺的小巷走进去,一带石库门房子,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门内有很大的一个天井。傍晚时分,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沙啦沙啦刷着。就在那阴沟旁边,高高下下放着几盆花,也有夹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又有个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墙搭了一张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儿?〃那妇人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佣道:〃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躇了一会,便在记事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写了自己的姓名与他妹夫家的电话号码,递给那妇人,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交给她,〃便匆匆走了。
隔了半个多钟头,果然就有人打电话到他妹夫家里,他们亲家太太接的电话,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们的电话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边去吧。〃那边是翠芝接的电话,回道:〃许先生出去了,你贵姓?……噢,你的电话是三─五─一─七─四。……噢,别客气。〃
世钧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楼上躺着。翠芝挂上电话上楼来,便道:〃有个姓顾的女人打电话找叔惠,不知道是谁?会不会是你们从前那个女同事,到南京来过的?〃世钧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刚想起曼桢,今天就有电话来,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还没结婚?〃世钧道:〃结了婚了吧?〃翠芝道:〃那还姓顾?〃世钧道:〃结了婚的女人用本来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这么说也比较清楚。〃翠芝道:〃那时候你妈说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鹏又说是你的朋友──你们的事!〃说着笑了。世钧没作声。翠芝默然了一会,又道:〃叔惠没跟你说他离婚的事?〃世钧笑道:〃哪儿有机会说这些个?根本没跟他单独谈几分钟。〃翠芝道:〃好好,嫌我讨厌,待会儿他来了我让开,让你们说话。〃
隔了一会,叔惠回来了,上楼来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钧道:〃翠芝告诉你没有,刚才有个姓顾的打电话给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桢,我刚才去找她,没碰着。〃世钧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这些年都没看见她?〃世钧道:〃没有。〃叔惠道:〃听说她结了婚又离婚了,倒跟我一样。〃这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以问他离婚的事,但是世钧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没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离婚了?怎么会──?为什么?反正绝对不会是为了他。就是为了他又怎么着?他现在还能怎么样?
叔惠见他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便岔开来说别的。翠芝又进来问世钧:〃你好了点没有?〃世钧道:〃我今天不行了,还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饭。〃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样?〃世钧道:〃不行,你这些年没看见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来没预备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没菜没关系,今天我们别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过他们俩,翠芝还待商议吃哪家馆子,要不要订座位,世钧催她快换衣裳,叔惠只得到楼下去等着。
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些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今天她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观,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彷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换上一件藏青花绸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听见这话很感到意外,非常高兴,笑道:〃还漂亮?老都老了。〃
两个孩子看了电影回来,二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她化妆。大贝说下次再也不带二贝去了,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他平时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九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彷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翠芝走了,孩子们也下去吃饭去了。这时候才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再想到刚才说曼桢的话。一想起来,突然心头咕咚一声撞了一下──翠芝记下的电话号码一定让叔惠撕了去了。这一想,他本来披着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马上下楼去。电话旁边搁着本小记事册,一看最上面的一页,赫然的歪歪斜斜写着〃顾 三五一七四〃。叔惠一个人在楼下这半天,一定把号码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经打了电话去。就在今天晚上这一两个钟头内,她的声音倒在这熟悉的穿堂里出现了两次,在灯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间。他为什么不能也打一个去?老朋友了,这些年不见,本来应当的。她起初未必知道这是他家,等叔惠刚才打了去,总告诉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礼,彷佛怪她不应当打到他家里来似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能一开口就像对质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轻人了,还不放洒脱点?随便谈两句,好在跟曼桢总是不愁没话可说的。难得今天一个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听。专门听他跟别人说话,跟她自己说倒又不爱听。但是正唯其这样,因为觉得是个好机会,倒彷佛有点可耻。
正踌躇间,听见李妈叫道:〃咦,少爷下来了!在下边开饭吧?我正要送上楼去。少奶奶叫把汤热给你吃,还有两样吃粥的菜。〃两个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来吃饭!〃世钧把号码抄了下来,便走进去跟他们一桌吃,听他们夹七夹八讲今天的电影给他听。饭后他坐在楼下看晚报。这时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刚才没撑着跟叔惠一块出去。大概因为没有打电话给曼桢,所以特别觉得寂寞,很盼望他们早点回来。这回叔惠来了,始终没有畅谈过,今天可以谈到夜深。孩子们都去睡了,看看钟倒已经快十点了,想必他们总是吃了饭又到别处去坐坐。翠芝前两天曾经提起哪家夜总会的表演听说精采。
等来等去还不来,李妈倒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来住,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往来。自从小健那回在这儿给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气。
但是世钧一听见说他嫂嫂来了,猜想她的来意,或者还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晚上来,也许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她见老了,而且现在完全换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没看见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两人可并没有说话。大少奶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连夜赶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一问翠芝还没回来,更心里有数,因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去。
叔嫂二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彷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但是跟她说这话倒很不容易措辞,一个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