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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快了脚劲,只用了四个时辰便到达了京师。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十分,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碧华宅在什么地方。只得一路打听着走。
待我看到“碧华宅”三个大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离开不过十几天,可是这里已是事过境迁,沧海桑田。大门是敞着的,站在门口,里面的景色依旧宜人。只是此时此刻看着这些景象,又是另一番心情了。
我深呼吸,朝里面走去。里面当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屋内一片狼籍,上好的红木桌椅都被打翻在地上,上面结了薄薄的一层灰。茶杯里的茶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圈深褐色的垢迹,和几片干枯的茶叶。我寻遍了每一间屋子,就连桓雅文的书房都找过了,可是依然没见半个影子。就连九灵也走了。
带着万般无奈的心情,我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打算在这里住上几天,找点小活路做,赚足了盘缠,便离开此地。
谁知我刚进了自己的屋子,便发现了俯在桌上沉睡的九灵。
我有些惊喜地想跑过去叫她,可见她睡得那么沉,也就不忍心去打扰她了。九灵的眼睛微微一动,苍白的皮肤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没有生气。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抱起她,打算让她躺在床上睡。可是我刚抱起她,她就睁开了眼睛。
她抬起惨白的手,轻轻在我脸上摩娑着。淡青色的衣衫显得格外清澈,就像碧华宅四季流淌着的小泉。她微启干裂失水的嘴唇,眼里滚滚涌动着的,是若有若无的泪花:“温采……是你吗?你回来了?”
看着那双曾经充满灵气和活泼气息的眼睛此时变成了这番哀怨的模样,我顿时不知该怎么说话来安慰她。她若知道桓雅文的死讯,该怎么办?
她把头俯在我的胸前,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裳。她喑哑着嗓子说:“只有你一个人……公子,他是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离开得这么早?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只有二十五岁啊……”
原来她都知道了。她的声音沙哑了,就像是说出口以后与空气摩擦了很久,才能发出来一样。我摸了摸她的额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雅文他这样完美,本来就不该是个凡人,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你是不是该笑一笑呢?”九灵哭道:“不,不,不!我要公子回来,他是我们的公子,不是什么仙人……”
我将她平放在床上,随即坐在了她身边:“九灵,你从未经历过与自己身边人的生离死别,会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可你知道吗,没有人能够做到万事如意,更不可能有人能够随心所欲。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实总是与梦想相差太多,你若是不懂得去接受,那痛苦的只能是你自己。现在雅文死了,谁会不难过?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哭了,他一样不会回来。”九灵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许久,才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守在她的身边,一直陪着她睡着。看着九灵酣梦熟睡的脸,我不禁发呆了很久。现在我还剩下什么朋友呢?父母死了,师父死了,印月死了……就连雅文也死了,和弄玉再无联系了。唯独九灵,还算是我的朋友。若是上苍再残酷一些,把九灵也带走,那我在这世界上还真的是无牵无挂了。
桌上的红烛灼灼燃烧着,烛身被红晕般的光华一点一点地吞噬着,这是一个蜡烛的一生,亦或是我的一生。
是啊,雅文。现实如此,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伤心过了,我痛苦过了,我怨恨过了。可是到头来,事实依旧如此——你走了,而我只能回忆过去。
我在碧华宅住了下来,打算一个月以后便起身开始打听武当和金门岛的消息。我在这一个月中将弄玉传授的《玉石俱焚》又练了数次,尤其是第九式“玉女登梯”,是我练功的侧重点。其实《玉石俱焚》里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一式,按武功秘籍威力递增的排列顺序来看,应是最后一式,但是这一式却排在了倒数第二位。那是因为这一招才真正符合了“玉石俱焚”的含义。其实,我觉得这一式的名字应该叫“同归于尽”。如果我杀不了那两个恶贼,我就会用这一式杀了他们,同时,也结束我自己的性命。
一个月以后。
碧华宅门前。九灵在房内替我收拾衣物,我将马从厩中牵了出来,在它身上挂了一些干粮和水袋。我抚摸着马的鬃毛,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等待九灵过来。
不过一会,她便抱着藏青色的包裹走了出来。她将那包裹放在我的手中,说:“我把需要的东西都给你带上了……”一边说,一边轻轻掸着包裹。我说:“谢谢你了。”于是便没了下文。我不知道该如何同她告别,这一去,生死未卜,或许她这辈子连我的尸体也都看不到了。她曾劝阻过我,可我坚持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过后,九灵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你这次去,要多久才能回来。一个月?半年?一年?”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我不能给她承诺说自己能活着回来:“你放心,我会尽量保住自己的命。”她垂下头,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温采,你看,天都快黑了,你干脆明天再走吧。”
我看看天边,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正一点一点往下沉,交接在江水上方,就像是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橘色月盘。江边的芦苇在落日的倒映下变成了深深的黑色,潺潺江水流过,徐徐微风吹过,那毵毵的芦苇也开始微微晃动了。我走的时间的确不对,可是如果我现在不走,或许看到九灵哭泣的样子,便会忍不下心离开了。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说道:“九灵,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九灵抬起头,眼睛又变得红红的:“什么事?”我说:“雅文中的焚花散,你说过是一种媚药,当时你话没有说完,只提到了解毒的人必须是特定的,你可以告诉我,那人必须是什么人吗?”其实我初步猜想应该是男人。因为燕舞曾对桓雅文说,看看我会不会心疼他而替他解毒,想来应该是如此。
我刚问出口,九灵的眼睛便立刻往别的地方看去了:“你可知道焚花散与什么药的作用是相对的吗?”我摇头。她说:“鸳鸯合欢酒。”我愕然道:“鸳鸯合欢酒?”那不是我曾喝过的催情酒吗?她说:“鸳鸯合欢酒的功效是在饮酒之后把任何人当作自己喜欢的人,但是没有任何毒性,只是催情酒情已。可是焚花散就不一样了,这个其实严格说来不算媚药,而是毒药。中此毒的人不会发情,但是会中毒,而且毒发次数会越来越多,时间也是越来越长,毒发之时内力尽失,全身剧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于解毒之人……就必须得是中毒之人所心仪的对象。”
我的脸微微一红,道:“那当时我还说要替他解毒……我……”九灵有些无力地笑了:“没有关系,公子本来也是喜欢你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只是还没能接受男子之间的爱情罢了……”一听这话,我竟满足地笑了。可那只是一瞬间而已。
我真是个傻瓜。现在高兴有什么用呢?桓雅文已经不在了。
那匹马因为等待太久,都已经开始用蹄子在地上剥着灰。我拉了拉缰绳,制住了它的骚动,转头对九灵说道:“我该走了。”
九灵的双眼却是睁得大大的,眼神不知看着我身后的哪个地方:“公子……公子……”我勉强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同她打趣道:“哈哈,如果桓雅文回来了,记得告诉他,我替他报仇去了!”
我知道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可是九灵也没必要发呆这么久吧?
血染般的夕阳。九灵身后是大团大团燃烧着的云朵。她的眼睛依旧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身后,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一般。
竹林。满园的竹林。火红色的竹林。
夕阳的深红如火燎原般迅速渲染了整个碧华宅。
身后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
“温公子……好久不见。”
我的背脊徒然僵直。
第二五章 七夕之夜
滔滔江水在红日的包围下翻涌而过,江面如同一个歪曲的铜镜,倒映在上面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满园苍翠欲滴的湘妃竹此时已变成了浓稠的深红。碧华宅中的小路蜿蜒如龙,一直弯弯曲曲蔓延了很远很远。
我握紧了双手,有些干涸的唇角微微颤抖。
我转过身去。
那个人穿着一袭雪白轻衣,秋风吹过,满街的落叶翻飞,他腰间的琛缡、衣角的轻纱随风起舞。
天边最后一丝残红渐渐消失。太阳终于完全隐落在了天水交界处。江边的夜色升腾起了氤氲白雾。芦苇被包围在宁静的夜,纤细的身躯依旧被风鼓得微微摇晃。风停了,他脸上的神情清远而淡定。
他对我温柔地笑。明亮的双瞳如同月夜下的江水。
“对不起,回来得晚了一些。”
我的头瞬间就像是有千斤重,身体仿佛也随着陨落的夕阳融化了。我脚下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晃了晃脑袋,才站定了身子。
一个老叟从破旧的衣兜里拿出火折子,点亮了道路两旁的灯笼。火光荧荧闪烁,在他的脸上、衣上来回摇晃。他的衣服是白色的。纯洁如同冬季漫天飞舞的雪花。
窒息的感觉。胸间似乎有一口气无法舒缓。我想要大声喊叫,想要兴奋地欢呼,想要奋力摇晃自己的双臂来发泄自己无法说出口的喜悦。可是,我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一切又会灰飞烟灭。他的笑颜那么从容镇定,仿佛一切事情都未发生过。他不曾离去,而我不曾伤心。
我咬住牙,颤抖地说:“你……为何不死?”桓雅文微微一愣,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吧,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黯淡:“我以为你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