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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你没商量-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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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机轻声说:“要干。”北方的说法,好比英语说welldone,做好了,做熟了,天做,雾做,冬做。司机打开车内的灯,显得车外更是黑暗加上了黑暗。司机摸摸索索了一阵子,找出一盒磁带。她一声不吭,打开音响,放进磁带,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新录的。”她猛然开动了车,她慌了神,就在她使用音响的一刹那,前面的车的尾灯不见了:它拐了弯了?它加了速?是雾更浓密了?雾像墙一样,他们只有硬往墙上撞。

    哎呀,哎呀哎呀

    同时传出了桃花调的演唱。呲呲啦啦,沙沙哑哑。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找到了前车的尾灯了,乌拉,喂哇!前者是斯拉夫人,后者是拉丁人的欢呼。

    是杜丽娘,来到这大雾里,这车里,这院士的身边来。声音不好,像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加娇滴滴,而现在已经不是娇滴滴的时代,现在要的是辣妹猛男,要的是挺胸昂首,大劈叉,长胳臂长腿,野性、厚唇与酷。

    哎呀,朝看飞鸟暮飞回,

    哎呀,印床花落帘垂地

    靡靡之音。穷极无聊,百无聊赖。她后来对桃花调,对往事就是这样告过别的。解放以来,告别是令她最激动,的一个词,与贫穷愚昧告别,与专横野蛮告别,与阴谋恶毒告别,也要与一切的空虚一切的颓废一切的犹豫一切的疲乏一切的顾影自怜与百年屈辱千年历史告别。

    因为桃花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她相信她挨过军官的打。她夜间听到过桃花的压低了的惨叫。而她的家人都说没有听见过。她始终怀疑他们是不敢承认听到过。因为桃花唱得凄凄惨惨,诉说如哭,起调如呜,过门如抽噎,激昂如救命狂呼她的少年男子的神经在桃花吟唱时被抽成了细丝,卷起来飘洒天空,丝断了,风筝被狂风吹走,不知伊于胡底。神经丝飘向天外,飘向了没有人类也没有星球的地方。这时歌唱的女人又用一声“哎哟——”抓住了叶小毛少年的心尖,把游丝一点点捋回来,像收回已经把风筝送到了星星上去的麻线,线轴飞速旋转,风筝不见返回。于是低音徘徊,欲哭无泪,欲叫无声,失声失语,只剩下了枕边的抽噎叹息,只剩下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翻滚挣扎,只剩下了总算吐出来一点点的无声的浊气。

    正是这似有声似无声的低音区的演唱或者只能算是喘息,这呕也呕不出声,挤也挤不出响的低音,六十余年后回想起来,感动得她涕泪横流,一塌糊涂。

    风筝呢?你最后飘泊到了哪里?

    于是在一个春天,落花如雨的日子,叶小毛被桃花调的迷人的力量推动,她大胆违反规则,登上高台阶,走过破败的垂花门,下得台阶,经过藤萝架,跑到了主院子里,跑到了军官家的门口。

    “小孩,不,小兄弟,麻烦你进来一下。”曲声停了,桃花在叫她。曲终人见,她进到一股令人紧张的香气扑鼻的正房客厅里去了。

    她只是被叫进去帮女人换装一个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她第一眼看到了摆放在房里的鼓架,鼓板,好像还有一个弦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乐器。女人很衰弱,房间里除了劣质化妆晶的香气以外,还有一种依稀的像中药、也像蒸煮的莲蓬菱角、又有点像烟油子的气味。长大以后,出门以后,她第一次被人邀到西式的咖啡馆去喝咖啡,那浓烈的磨咖啡豆的气味,使她想起了往事,她并且断定,桃花家里没有咖啡,那么,只能是鸦片的气味。

    女人给了她一把杂拌儿,杂拌儿里有糖藕、有脆枣、有桃脯、有花生蘸,还有山楂片。杂拌儿染了些颜色,令未来的江淑仪心怦怦地跳,病秧秧的桃花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而又柔软得像是死人。然而她的手的动作非常动人,她的手指像花,她的手腕关节灵活,她抬着手掌,向着小毛,并且自然地弯曲着手指,她的秸秆似的细臂却像白玉一样洁净

    一个女子说话的时候向你变化无穷地展示着两个手掌的掌心,这给那个叫做叶小毛的孩子一个异样的感觉。

    回到家就被妈妈打了一顿。

第117章() 
她突然累了,她半闭上眼睛;她自言自语着:杂拌儿,杂拌儿,那是什么呢?像牛皮,像后脚跟,管它叫做桃脯,有杏干,有脆枣,有花生蘸,有甜藕片,有苹果干。杏干是有杏的酸味儿的,酸得好香。桃脯已经远离了水蜜桃,而苹果一经晾成干儿,就软糟得如同棉花。

    后来后来这些东西也已经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现在各种好吃的东西太多了,例如酒心巧克力与泰国盐渍干芒果。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新人对于吃传统食品没有要求,没有怀旧感,没有“不忘本”的自律。

    说什么忘本不忘本也许我们应该追溯到周口店的猿人洞穴。就连桃花镇遐迩驰名的泡菜也已经没有什么人做了,科学家已经检查出来,说是那种泡菜如同修红旗渠修得名声大噪的河南林县泡菜一样,含有黄曲霉素。另一种不含黄曲霉素的家乡的羊肠子,也没有人吃了。羊肠子其实是猪火腿肠,为什么叫羊肠子,不详。三年前她回来的时候,地方政府为她设宴,第一道酒菜竟是基围虾,接着—亡来的是韩式烤日本名古屋牛肉与澳大利亚龙虾,喝的是墨西哥啤酒加柠檬。据江淑仪所知,其实墨西哥不以啤酒著称,他们的名酒是用仙人掌做的白酒,吃的时候要舐一舐抹在手心的盐。他们也不在啤酒里加柠檬。一日千里的今天,谁还有童年,谁还有故乡,哪里还有真正的风俗?

    劈啪劈啪,她隐隐听到了一些细微声音,奇怪,莫非是雾团撞击到她的脸上和汽车上?

    她感到浓烈坚实的雾团向他们袭来,被他们撞得粉碎,立即又重新结合成紧密的团块,令人窒息。

    这时她听到了司机的惊呼:“毁了。”怎么了?原来是司机听到了不远处的火车汽笛的长鸣,向她“请示”该怎么办,她当机立断继续前行,那一瞬间,也许一问一答耽误了十分之一或者百分之一秒,这刹那的犹豫,使他们的车再次丧失了前进的目标:前一辆车的尾灯。没有那红眼睛似的尾灯,他们就只能在黑暗中进行真正的盲驶,他们只能根据方才的惯性,不左不右,不动不不动,不打轮也不不打轮,哆哆嗦嗦,颠颠簸簸,慌慌张张,随时准备着驶进大坑、深沟、泥塘、地狱,随时准备着追尾、被迫尾、挂蹭、挤撞

    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又是杜丽娘?杜丽娘也惊慌失措了?杜丽娘因情而殇进入阴间,看到了的就是这样一副黑暗中行车的景象吧?杜丽娘哭了,所有的戏中人都哭开了,你和我,她和她,姑娘和少爷,密斯和密斯脱,雷笛斯和坚陀门,都有一些应哭欲哭得哭非哭不可的遭遇和心境,有泪欲雨,眼见春如墟,如嘘,如吁,如絮。杜丽娘如果不是出身名门,会不会沦落到桃花的地步,被包了“二奶”?于是哭得如诗如歌,如泣如诉,如不情愿的爱的喘息与呻唤。桃花凋的唱腔好像干涸的龟裂的地面涌出一股清泉,好像麻木和迷茫中激扬起一丝震颤,好像无边的黑黢黢原野上升起了一颗、转瞬又被乌云盖住的星星。它有一些些悲伤,更有一星星甜美,有一片片落叫,更有一瓣瓣一朵朵桃花。然后有杜丽娘和崔莺莺,命中注定在盲人骑瞎马的经验中有一个千娇百媚、莺声燕语、风情万种、愁肠百结的多情女子与你做伴,那么,该掉到沟里就掉到沟里吧,该撞到火车上就被火车轧成麻花吧,该粉身碎骨就粉身碎骨吧,人早晚有一个告别,与其这样麻烦那样痛苦,这样折腾那样闹哄,与杜丽娘与桃花调一起安息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出口。

    而最最奇特的是,杜丽娘唱了两句,琵琶和四胡,扬琴和三弦的过门变成了周璇的时代歌曲,现在则是“古代”歌曲的旋律夜上海,她几乎能合着节拍唱出: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一个不夜城

    谁说桃花调不追赶时尚?就像各种大鼓,过门里要加时代歌曲!后来还有邓丽君与梅艳芳的曲子作过门吧?

    他们的车刚刚颠丁一下,是驶过了铁轨的标志,同时火车汽笛的声音,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大作,震耳欲聋,是不是有哪辆搭载着要人好人贵人的汽车已经被碾轧得粉碎了呢?她不敢断定。是不是有哪辆车为了躲避这样的灾难而引起了一系列追尾和冲撞,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灾难了呢?她也不敢肯定。

    哎呀

    夏莽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又成了西厢记?是真的这样唱了,还是她以为是这样唱了?

    她想起丈夫夏莽,她为什么具有一个这样通俗的名字?她的名字大概与西厢记无关。五十年前江淑仪和夏莽到列宁格勒进行学术交流的时候,夏莽是那里的留学生,暑期中她临时被派来做她的助手兼翻译。开始的时候她对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父亲,她正为没有前途的恋情而苦恼。她告诉她,她在这一年的新年被邀请参加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的新年舞会,她成了一位特别英俊潇洒的乌克兰青年基里尔的舞伴,他们一起跳了三次华尔兹与两次狐步舞,她说,他们两人成了全克里姆林宫注视的对象。她与叶夏莽一样地重视人的名字,她说基里尔这个名字是费定的著名的三部曲的主人公,在早年的欢乐里她的初恋情人是叶李萨维塔,到了一八年,基里尔忙于东奔西走地革命李莎嫁给了一个商人。

    夏莽说现实生活中的基里尔写过许多信打过许多电话,他们有过许多约会,她只有极少的几次赴约。她说有一次她失约,而基里尔在风雪的莫斯科普希金大街路口等了她一夜。她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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