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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已将古枯的尸体“偷”回神侯府,留下几名好手继续搜查寺庙,伪装成一无所获的样子,不过敌人强大到什么地步,能不能骗过,尚不可知。
“撤退需要多长时间?”
“一到两个时辰。”无情答得很快,显然早就考虑过。
“厉害。”诸葛由衷地叹息。
能在短短两个时辰里消灭所有证据,让无情找不出线索,岂不非常厉害?
简直就是太厉害了,厉害之至。
然后他露出个“捻断数茎须”的表情,说了句让无情大吃一惊的话,
“凄凉王出事了。”
无情悚然。
能让淡定如他悚然,这短短六字的消息该多么骇人?
凄凉王是谁?出了什么事?
他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江湖上有句话这么形容他:
“不见天日,只见阎王,千里孤愤无处话凄凉。”
凄凉王本名长孙飞虹,曾是山东神枪会主领决策的“一贯堂”总堂主,手握大权,威震东北,名闻天下。他曾认为王安石推行的新法祸国殃民,是为暴政。遂联同以打造兵器、火器称著江湖的“江南霹雷堂”田字辈高手雷禹、雷禹兄弟,以及“黑面蔡家”的副堂门人蔡克子,意图刺杀,被初崭头角的诸葛小花阻止。并在潜伏京中以待再狙之际,结识了大儒程颢、名士苏轼、大将王韶等,了解了王安石的气节苦心,推行新法实为国民,遂放弃返回东北。
后王安石变法失败,赵佶即位,蔡京当道,内外勾结,表里为奸,于是他又独自上京谋刺蔡京,阻于元十三限。
长孙飞虹不甘心失败,想到蔡京背后支持他为恶的大靠山,又密谋第三次刺杀,乃是弑君。
这次又败在诸葛小花之手。
虽然后来终于明白了诸葛先生苦心,可惜其时已囚于大理寺天牢,受蔡京遣人下毒,加上元十三限之创,几乎丧命。幸好他内力高强,又得诸葛相助才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后遗症,只要剧烈动作,再见天日伤势便会发作致命。
由于他名满天下,武功极高,即使被囚仍有一定威望,江湖上屡屡有好汉劫狱,均以失败告终。
一则大理寺监守坚固,二则他已心灰意冷,不欲复出。
他的名号便换了另一句话,“悲欢离合门外事,不见天日凄凉王。”
这样一个远离江湖又极难惹的老人,事到如今怎会突然出事?
他出了什么事?被人暗杀,还是旧伤复发?
“情况如何?”
“追命去查,还未回来。”
诸葛小花面有忧色。不久前他得到消息,凄凉王欲复出刺杀蔡京,于是暗中命人配合,不料还在绸缪就出了意外,莫非消息泄露,让蔡京先下手为强了?
这消息无情也知道,于是他目光一闪,“知道他要出狱的人有多少?”
“大理寺的不知道,但他应该很小心。”
意思就是,神侯府的知情人都很可靠。
无情相信上司的判断,因为他是他一生最崇敬的人,他几乎不曾错过。
两人各自沉吟,窗棂的花格投射在桌上,缓缓转了半寸,忽然一暗。
“长孙飞虹失踪了。”
人未到声先到,随即就见个人影旋风一样掠了进来。那是张即使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看起来很年轻又很有朝气的面庞,可他却是四大名捕中最年长的一个。
他有双天下最快的腿,盯上的猎物就是插了翅膀都飞不走。
他是追命。
“昨夜天牢失了好几个死囚,守卫也没了,尸体没见半个,倒好似凭空飞走一样。”
无情愕然,“也是失踪?”
“也?”追命立刻反应过来,“一叶大师?”
“是。最近大理寺有何异动?”
追命抓了抓头皮,“有。前日有个神秘访客由郭九诚和谈小碧带去见过凄凉王,一刻便走了。藏头藏尾,没人清楚真面目,只知那人个头较高胖,似乎没什么武功。”
“恶九成”郭九诚,“小家碧玉”谈小碧,都是忠心于凄凉王,自行追随入狱的江湖好手。特别郭九诚在狱中俨然管事,对于长孙飞虹和官府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们也不见了。”
无情并非疑问,而是确定。因为如果追命见到他们,必然不会不知道那人的身份。
“莫非越狱成功?”追命扬眉。他早就风闻此事,看到二人的表情,心知不妙,“怎么?”
无情回头看了眼诸葛小花,道:“古枯就有些高胖。”
诸葛颔首,无情立刻把在大相国寺的见闻告诉了追命,并问道:“你可有看到石化的动物?”
“那倒是未曾见过。”追命点漆似的眼睛亮了,“只是凄凉王的牢房虽脏却安静得过分,连一只蟑螂都没有。”
无情漂亮的眸子却黯了,叹道:“不好。”
追命像忽然打了霜的茄子,整张脸皱成一团。
“确实不好,”顿了顿又道,“非常糟糕。但凭他们的武功,若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未免太骇人听闻。而且大理寺内各个势力交杂,毁尸怎可能做得如此干净?会不会事先就逃走了?”
“等。”
无情不喜欢等,追命更讨厌等,不过讨厌不等于不能,所以他们就等,
只有等,
必须等。
朝廷下达了通缉令,神侯府也放出了消息。一叶或长孙飞虹如果安然,一定会找机会与他们联系,届时则真相大白,反之凶多吉少。
出奇的是,他们还没等到消息,先等来了一个来访者。
戚少商。
此时距离上午的风波才过了几个时辰,正是夕阳将沉未沉之时。
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多了风霜,少了年岁,总是意气风发的戚楼主,数日不见竟好似突然老了几十岁。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白衣前襟,赫然有几大片血迹。
一进神侯府,戚少商就没说过半句话,只狠狠握着自己的剑柄,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着青白。
无情一眼就看出他没有受伤,衣服上的血必定属于别人,可他那惨白的脸色,倒好似死了数百年,早就流光血的僵尸,又好似眼看天塌了,惶惶然逃生的蚂蚁。竟似比当年被迫杀死挚友高风亮时更加凄凉绝望,简直好像三魂七魄都死了大半。
“谁出事了?杨无邪?”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和白楼主持,等于戚少商的臂膀,况且一直对这经验丰富的军师极其器重,自然是他如今身边最重要的人之一。可若真是杨无邪,戚少商该愤怒,像一头震怒的狮子去寻找仇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单薄,甚至有六分茫然。是以无情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立即改口,“息大娘?”
戚少商摇了摇头,好似不胜其重,脖子转眼会断掉。
无情又想起苏梦枕和白愁飞,想起当年那一场毁掉戚少商半生基业的大逃亡,
“谁背叛了你?”
戚少商好似蓦然被毒蜂蛰了一下,全身一颤,又摇头,这次是回过神来,坚定多了。
“我杀了……”他露出个不可思议的表情,涩然接道,“我杀了顾惜朝。”
尾音上扬,仿佛这不是答案,而是个问题一般。
●4 月色寥落使人忧
回到那个出大变故的晚上。
戚少商正觉得自己很饿。
“朝朝暮暮”越来越近,灯光渐渐清晰,现出窗格子的纹路,里面的影影绰绰隔着窗纸看不真切。
这是个两层的小楼,结构精巧,每个房间都透出灯火,远看像个漂亮的灯笼,近看也带着出尘的仙气。外侧环绕纤细楼梯在二楼圈出一个小小露台,对面树影婆娑,一见就让人想起情人对月相斟的场面。
想不到铁手居然也擅长建筑?这铁二爷看上去儒雅和蔼,不苟言笑,竟是个全才么?戚少商颇为意外,更多感服。
他不想被顾惜朝发现。因为来此并非忘记了仇恨,而是好奇。好奇那个才情令他佩服却纠缠掉他半生基业,最终疯癫成痴的年轻人,到底怎么样了。
好奇是孩子的天性,而一般人太好奇必定会碰钉子,所以人生经验丰富的成年人往往不怎么好奇。可戚少商不同,
第一,他有好奇的本钱,
第二,他有好奇的胆识,
第三,他认为人若不好奇,会失去太多精彩,
所以他一直很有好奇心。
他认为,好奇也是关心的一种,关心仇人和关心亲人一样重要。
但便是想了如此多的理由,他还是怕看到顾惜朝,尤其怕对上记忆中那双黑白分明,眯起就让人看不清楚的眼睛。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了他,对不起铁手这么多年的坚持。
那就只好偷偷从房顶看了。
几年不练功,顾惜朝的武功多半荒废,但耳目未必减退,幸而楼里仅楼下一隅有细小的呼吸声,想必已经休息了。
一跃上楼顶,戚少商就借着月光看到了楼后的小园,还有小小的土丘,以及墓碑上飘逸中透着肃杀的字:
爱妻傅晚晴之墓。
下面却没有落款。
他认得这是顾惜朝的手笔,还记得铁手说花了很大劲才哄疯子写了那几个字,但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都骗不来他的签名,只好将就雕刻成碑,话中透着深深的无奈。
铁手真是个有心人,也是个伤心人。
墓旁花影在夜色中都缤纷多彩,白日一定热闹非凡,看来顾惜朝是个不错的花匠。
戚少商站在屋顶上,仰头看见那轮近圆的明月,又忍不住想起红泪,想起和顾惜朝相识那夜的琴剑合鸣,无端烦躁起来,喉咙里干干的想饮酒。
可如今哪来的酒呢?他心中一动,翻身轻轻扒开屋顶的茅草,确定下面的房间无人,轻轻落到露台上,推开虚掩的窗扇,一长身猫也似的窜进了紧临的房间。正松口气,猛然想起顾惜朝不会喝酒,房里不可能有酒。
况且……即使真找到了,喝不喝呢?
这……
他不禁有点发愣,为自己的莽撞后悔。
为什么紧张成这样?仇恨?悲愤?
他曾日日被幻觉纠缠,夜夜被噩梦所苦,也曾一想到当年回忆就狂躁得让他不禁怀疑自己也疯了——但现在不。
几乎不。
友情的温暖最终医治了他的伤口,因此他想顾惜朝也许永远不能恢复了。
或许只有见过顾惜朝,才真能放下。不是放下血海深仇,而是放下心中的劫数,彻底解脱出来。
深吸口气,再缓缓吐了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
戚少商侧耳倾听一阵,发现呼吸声依旧非常平稳,游目四顾,才注意到自己存身的小间居然空无一物,三面原色的板墙。而在对着窗户的墙上明暗有秩,似隐约有什么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