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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是教习先生方志学的课堂,方志学拿着教尺过来,怒问道。“白明简,你站起来,出入堂斋容貌必庄,衣冠必整,你瞧瞧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白明简抿着嘴,在哄笑声中站了起来。
杨琳看着周围,眉头紧锁。他本心上是要和白明简过不去,谁想到他的同学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比他还要上心,上赶着作弄人。杨琳喜爱侠客话本,爱的就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士之风,落井下石的事情不屑于做,他见众人欺负白明简欺负的狠了,他心里反而难受起来。
“就是,就是,你家有金山银山,在家里换上多少套也不是难事,这是幅墨梅图,墨兰,墨竹,墨菊有没有,凑上个一年四季岂不绝妙。”
白明简脱下衣服,学生们笑得更是恣意了。
方志学懂得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白明简,见他小小年纪不喜不怒,面无表情,心中暗暗纳罕。
“你说说,这衣服怎么弄脏的!”
白明简蹙了下眉头,语气冷极了。“你们在浪费时间。”他听多了讥笑嘲讽的话自然无感,但心中极是不解这些天之骄子的无聊做法,他曾在生死之际徘徊,千里奔波行走,才终于能和这些学生们同坐在一处,每日心无旁骛的看书都觉光阴短暂,根本不理解有人会将时间浪费在辱骂别人的身上。
“笃!笃!笃!”
肖伯翎敲了敲矮瓦房的门,听到了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出现在门缝里,谨慎在里边瞄着。
“阿措姑娘!”他作揖行礼,好脾气的对着她笑了笑。
阿措实在不想给他开门,然而见他腰上别着一本书卷,右手提着个水瓮,她叹了口气,她那日已经领教过肖伯翎门口等人的功夫了,只得将门闩拔了。
“肖先生,你进来说话!”她将身子藏在门后。
他迟疑了会儿。
儒家设立的男女之大防,其中说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男女不杂坐,谓男子在堂,女子在房。”它的意思是说,男女之间如果没有媒人往来提亲,就不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女方如果还没有接受男方的聘礼,男女双方就不要交往,男女不可杂坐,应当相互避面。
肖伯翎因韩冰交代了缘故,从不将她当做婢女看待,称其为姑娘。他这会儿犯了难,他若进了屋里,就违背了圣人古训。韩冰对自己的徒弟甚是看重依赖,只是偶尔嫌他读书太痴,性情规矩端方,没有什么做人的趣味。韩冰能和黄芳结成挚友,又有冷凝块垒录流传于世,便知道他年轻时候是个放诞不羁的人物。若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因为男女礼数的无稽之谈,进不去门,定会觉得自己在黄芳的阴灵下丢了面子。
阿措见他死活不动,着急拉他进来,关住了门。
肖伯翎一悚之下,连忙甩脱了她的手,但一抬头更是惊愕。“阿措姑娘,你这是要唱大戏吗?”
阿措穿着件不知那里掏弄来的道袍,脚底下踩着用竹筒做的高跷,脸上糊着面粉泥土的东西,在下巴上沾着几缕马尾须子,极是滑稽的站在院子的空地上。
她捋了捋她的假胡子,问道。“肖先生,你觉得我像是个得道高人吗。”她手中握着“十卦九不准”的布幌子,眼睛微眯的看着他。
他坦诚的摇摇头。
她哭丧着脸,将脚下的竹筒踢走了。她的年纪太小,只有十三岁,身高不足五尺,换做现代人的算法,她的身高连一米五不到。她的这个身材样貌在山中行走,并与僧道结交,不被戳穿就太过小瞧古代人的智商了。她坐在地上,望着肖伯翎拿过来的算经十书,情绪更为不佳。这是个真实的古代世界,它只给女子一屋一院的生存空间,她要是放弃伪装,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恐怕情况更为糟糕。她的记忆里,巫女,禁婆这类人物依附在当权者的羽翼下,装神弄鬼,似乎也能翻云覆雨的做出点事来,但下场无一不惨。一旦鸟尽弓藏,车裂,火刑,大石掩埋,世人用的都是使得她们神魂俱灭的法子。
她浑身打着哆嗦,当个女神棍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肖先生,请跟山长大人说一声,大业艰难,切莫催促,十天之内我自会做好第一桩。”她低头说了句。
肖伯翎在韩冰那里知道了大概,他不解老师为何要为难这个小姑娘,在十天之内,便要她敲开麓山寺云生大师禅房的房门。云生大师闭门专心结期修禅三年,断绝一切事务与人事交往,任何拜帖都递不进去,就算潭州府尹上山拜佛,都请不动这位老僧走出房门,她又能如何。
“白明简立时就要去潭州参加县试,我虽交代给学官赵平坡要他照顾一二,但难免会有疏忽不周之处,期间车马和食宿费用多带无患。”他转移了话题,拿出来两枚二十两的银锭放在桌上。他心细的很,怕伤了白明简的自尊心,绕了个道,亲自给阿措送了过来。
她心痒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去接。“这倒不用肖先生担心,我给少爷备足了盘缠。再说我们并不是没钱,只是没来得及向债主讨要。”她心里却是另一个说法,拿人手短,她多收了韩山长的恩惠,来日还怎么好意思向岳麓书院忽悠行骗。
“债主?”他愣了一下,见阿措闭口不语,他心性平和,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他望着院子四周,暗暗赞服眼前的姑娘手脚利索。他得师命常年照看这间矮瓦房,今日进门见到院庭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日的光景,连青石板的苔藓都被清除一光,实在认不出这间房子原来的模样了。他被韩冰差遣过来送书,临行前老师的眼梢都带着笑意,似乎要不是因为伤了腿,老师就亲自过来看看了。
“阿措姑娘,老师近年心志郁郁,饮食不多,我身为弟子却无力为老师分忧,甚感惭愧,但这些时日师父虽伤了腿,但每日加了餐饭,睡得也比往常多了几个时辰,精神健旺,便知因为是故人有后,心中欣喜的缘故。”他向阿措鞠躬行礼,心意至诚。
“那还真是不用谢了。”她懊恼的将脸上的面糊抹了下来,扯下宽大的道袍,却见肖伯翎避而不及的出了院门。
“说你不必谢,你也不用跑得这般快吧。”她在身后呼喊他都呼喊不住。
韩冰在廷英阁终于等来了肖伯翎的回复。他喜上眉梢问道:“她说她能做好第一桩?她真是这般说的?”
肖伯翎见师父喜笑颜开,犹如个孩童,无奈的说道。“确是这么说的,倒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似乎对师父怨言不小。”
韩冰哈哈大笑,不以为意。“伯翎,你每日都去看看,你精通易学,又研读过当年黄兄批注的算经十书,大抵能给这个丫头当个老师。她学问功底差劲的很,好生教她一教。”
“老师,她是女子,私相授受这有违圣人先训,甚是不妥,甚是不妥。”他的眼睛看书熬坏了,方才看见阿措宽衣解带,瞧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就吓得夺路而逃,更不要说每日授课教书了。
韩冰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人生于世,士为知己者死,黄芳忍辱几十年不得善终,他自是不能独善其身单享清平。然而新皇继位,李思茂恩宠更盛,朝廷之中无人再敢直言,黄芳留下的弟子身为女子,世风绝不认可女子抛头露面,世人自然也如他这个徒弟一般对她回避三舍。他倚重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确实异想天开,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伯翎,老师前半生听圣人言,做圣人事,却是功败垂成,甚至留不住挚友一处安身之地,一方葬身之所。”他拍拍肖伯翎的肩膀。白玉京传来消息,钦天监朱致将黄芳的棺木送至白玉京,不到一月就神秘身亡,现任监正匆匆将黄芳的尸身在郊外秘密下葬,不留墓碑坟茔,不敢白日祭奠。
“如今老师行将朽木,反倒看明白了些世情,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那么圣人先训又有什么用呢。”
肖伯翎听得当代第一大儒嘴里说着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惊呆在原地,嘴上不敢回嘴,但眼神里尽是不赞同。
韩冰见状暗暗叹了口气,他心想自己果然只能教出来端方守旧、顽固不化的书呆子。“子言之:‘君子之道,辟则坊与!’君子治理之道,就好比修筑堤防,用礼来防备民众的过失。你既自认有君子的操守,那么怎会像普通百姓犯下过失呢,又何须拘泥于礼教大防呢。”
肖伯翎当即就被逼问住了。
“圣人所说的明心见性,你只是学到了一层表面功夫,好好教那姑娘读书,自己领悟领悟吧。”韩冰能将白明简和阿措都诳进来,如何诳不得自己的徒儿。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吓得肖伯翎连连称是,不敢再说此事。
在经堂上,白明简因出言不逊顶撞老师,被方志学罚完了一个时辰的罚站,刚刚坐了回来。
“经堂上打断先生训话,自要受到惩戒,你现在可以说了,你想说什么?”
众人得意的看着他,却见他将污了一片的外衣搭在椅背上平静说道。“岳麓学规第十条说的是不可闲谈废时,不必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你们如此,我亦是如此。方先生,请回去上课吧。”
方志学一呆。
众人不动,他就自行坐了下来,闭着眼睛,倒背四书。他的声音舒缓安静,像是幽静山谷中缓缓流动的暗渠溪流。经堂上一片翻书声,学生们翻了一遍四书校注,他倒背的一丝不差。
有学生叫断他的背诵,只念的几个字,问他原文在哪里,他说的仍是不差。
曹文贺望着他,他身上的小衣材质只是粗厚的土布,似乎肖伯翎说到的家境贫寒是真的。在阳光下,他的全身被外面明媚的阳光增色,不显寒酸,青涩的面庞有他们这种同龄人没有的成熟平静,心中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