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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益 文 黄永厚 画
似乎是在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室里,蘧公孙正坐在一张可以移动的转椅上同马二先生谈着“生意”。他仰躺在椅子里,从后面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见一缕缕淡淡的烟云从肩上、顶上腾起。对面的马二先生——处州马纯上——则正襟危坐、必恭必敬地听着他高谈阔论。
马二先生似乎再没有当初那股豪气与傲气。这倒不是因为几百年下来,科举废止了,皇帝没有了,靠科举吃饭的马二因此要下岗失业——这些,难不倒马二先生。废了科举,有学校,上学一样要一级一级往上考,就像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一个样。只要有考试,选家就不可少,只不过那时选的程墨,现在选的是中考、高考优秀作文选或试题集萃罢了。
使马二先生失去当年威风的是连书铺也变成出版社了。
选家与书铺老板的关系比较简单。老板要赚钱,选家要吃饭,于是选家靠选本替老板赚钱,老板则管饭给钱,使选家能养家糊口,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书铺的老板是绝不会产生在马二选本上署名(即马二所谓“站封面”)的念头的,因为他知道他不配。士农工商,士是打头的,商是排尾的,一个生意人要插脚读书人的事情,像支剑峰、景兰江那样,只会自讨没趣。何况一个生意人选的书,传出去,那些童生、秀才准会说,连功名也没有一个,懂得什么文章——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谁耐烦读它?因此,马二的饭碗始终端得很牢,他毕竟考过几个案首,嘉兴文海楼刚刚选罢,又有杭州文瀚楼约请,虽不能买断、签约,炒得火爆,却也不能算清淡。
出版社就不同了。那里的编辑都是读过书、有过“功名”的——助理编审、副编审之类,就像秀才举人一般。就说蘧公孙吧,宦门子弟,“补辑”过一部《高青邱集诗话》,又会写几句诗,早已是作家协会会员、副编审了。同蘧公孙打交道,已今非昔比。马二可不敢再向他大谈“站封面”的大道理了。那一番道理,当初在文海楼是这样说的:
“站封面亦非容易之事。就是小弟,全亏几十年考校的高,有些虚名,所以他们来请。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只是你我两个,只可独站,不可合站……这事不过是名利二者。小弟一不肯自己坏了名,自认做趋利。假若把你先生写在第二名,那些世俗人就疑惑刻资出自先生,小弟岂不是个利徒了?若把先生写在第一名,小弟这数十年虚名,岂不都是假的了?”
如今,这番道理哪里敢说出口!现在是蘧公孙讲“道理”的时候了:
“到出版社出书,跟你在文海楼、文瀚楼不同。要是没有编辑的认可,你就是找到老板签字也没有用。选题得从编辑室往上报。报上去的选题要想顺利通过,最好是有编辑的参与。参与,只是新词儿,你懂不懂?就是,用你的话来说吧,就是‘站封面’。编辑也要站在封面上——不是站在封底的角落里。你想,人家一看本社编辑站在封面上,心便放下了一半。如果编辑站在第一,选题通过就有了八成的把握。不然,谁认识你马二呢?就算你拿出当年的《历科墨卷持运》来,人家也觉得你已是过气的人物,不合当前的潮流。这也不是我要沾你的光,倒是我在成全你。愿不愿意,你自己掂量吧。”
蘧公孙说罢,把烟掐灭,手一挥:“明天给我回音。干就干,不干就不干。我是看在你曾替我消灾,把宦成、双红那档子事化解于无形,才肯帮你这个忙的。”他指指桌上大摞来稿:“这些都是求着我帮他们站封面的,我还不希罕呢。”
马二看来已经碰过不少钉子,火气消磨了许多,不过,对于公孙,他还存着一线希望。看他已站起来要走,急忙拦住道:“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了,走,我买单。”“买单”这词儿是他新学会的。有人说是“埋单”,马二以为还是“买单”简明易懂,不过说来不太纯熟,听起来不像是请人吃饭,倒像是要跟人打架了。
酒杯一端,马二先生想起人家告诉他的秘诀:“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处州人的鲠脾气开始和现代化的狡猾结合在一起,不免又重提起站封面的话题:
“夫老弟,”这一声是为了套个近乎,“你肯在我的书上站一站,那是给我面子,我有什么不肯的?当初在文海楼我就说,‘难道先生这样大名还站不得封面?’今天就更甭说了。只是我这本书有个用处,是要拿去评职称的。独著与合著,大有不同。老弟现在名闻四海,不在乎多这一个名字,作哥哥的,这本书可就关系到饭碗了。这么老大了,再不评上个副高,还有脸在学校里混吗?所以,老弟,你看……”
公孙听罢呵呵大笑:“二先生,这有何难。你这苦衷何不早说!为宦成、双红的事,我还欠着你的情,难道还不肯帮你?只是,这出书的事,无非名利二者。古人云,‘忠孝不能两全’,今人曰,‘名利不能双收’。二先生如果有一头肯放松些,事情就有个眉目了。二先生是通达事理的,俗话说靠山吃山,如果什么都不放松,叫我们喝西北风去不成!”
马二先生听出了弦外之意,觉得事可商量,便问道:“放松,可有个尺度?”
公孙皱了皱眉道:“倒也没有个定数。譬如名人要人的回忆录吧,捉刀另自有人,这是谁都知道的。到了这名利分配之际,取什么尺度,就全看名人要人的胃口了。有一等人,不过要把自己亲历的事情传下来,自己不能动手,只好请人捉刀,于名利二者都看得较淡。虽然书上要署自己名字,但书后必注明由谁整理,由谁执笔,稿费通归执笔的人,自己分文不取,这叫名利双让的;又一等人,是求名让利的。封面上站的是他的名,里面是他的照片,传媒宣传也不及执笔者半个字,名是一点不让旁人分享的,利却全给了执笔的人;再一等人,颇具现代意识,名利二者的分配,都有契约文字。大抵执笔者能得一笔稿费,或许比出版社给得略高一些,但这笔费用就把整本书稿买断。一旦交稿付费,同执笔炮制的人就全无干系。书稿再拿去卖给书商,得失赔赚,就全是他的事情了;另有一等人,这就不是等闲之辈了。他们可以用手中的权力,组织一个为自己写书的班子,写书就是这些人的工作,自有公家付工资、发补助。书成之后,各归各位,工作也就结束了。作为补偿,或许有的在提级、晋升方面得些便宜,但书的名呀利呀就同他们全然无关了。这叫名利双收派,一般人当不了。你的书当然和这些不同,但道理有相通之处。你就参照斟酌着办吧。”
马二先生闻言暗忖:公孙也不是什么慷慨角色,要他名利不沾决办不到。当初什么也不是的时候,还想在我的封面上站一个地位,何况今朝。狠狠心,便道:“公孙老兄(老弟变成老兄,也是马二由方变圆、顺时应变的证明),得蒙玉成,中心感之。本来这蝇头之利,也只够奉兄为润笔之资,无奈小弟囊中羞涩,弟妇又由处州来此,哪里不要开销。只好委屈老兄,那利,就与弟平分了吧。”
公孙闻言正色道:“二先生,你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你哪里知道这出书中的关窍。为了路路打通,你那些许稿费只怕还不够打点,我少不得还要替你赔补些进去。你如还要一半,岂不要我赔煞。”停一晌,咬咬牙,又道:“罢罢罢,送佛上西天,帮人帮到底。就按你说的办法。不过,你这书有没有销路我全无把握。出版社总得赚钱不是?出一本书,没有三四千的销数,是干赔的事,谁肯干。就算我是你的朋友,也奈何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好好的事,不定就因此黄了。这样吧,你答应自销三千本,我就好说话了。”马二先生心想,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罢,罢,只索图个虚名儿吧。公孙拿出合同,马二签上大名。于是,买单付款,相揖而别。
出得饭馆,凉风习习,微黄的街灯照得道路影影绰绰。这里正在修路,坑坑洼洼,极不好走。马二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觉回想起初交蘧公孙的情景。那时,他处处敬着马二,知道马二喜欢吃肉,掏银子买肉吃。他娘子鲁小姐炖的红烧肉,烂烂的,着实好吃。对马二的教诲倒也虚心肯听。同他说起那只惹祸的书箱,也还知道飞红着脸向他纳头拜了四拜。那时的他,刚刚出道,像个雏儿,虽说名利心重些,也还有些知耻。知耻近乎勇。这是圣人说的。如今,已经久经“沙场”,成了精了。没有仁义,没有亲情,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有的只是现在的利害权衡。
变了,变了。马二先生觉得自己也在变,但变得太慢,太慢,追不上飞速变化的时代,更追不上紧跟时代的先进,不,应当说是精英——如蘧公孙这样的青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