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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临走前他慢慢唤住我,小院月光下桃花朵朵。
“明年这个时候,你来这里。”
“花灯节么?”
“嗯,”他对我笑着,不远不近,“我在清思桥上等你。”
清思桥,谐音“情思”,似乎是有段美丽的故事流传下来的才以之命名,那不是小城中心放牡丹灯节庆跨过河流的那一小座青石三孔拱桥么。
我想了想,这替人做嫁衣的差事,应是到了尽头罢。
“要是我不来呢?”我耸耸肩,歪头抿唇一笑。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我说,你长大了怎么就不害臊了呢,含蓄温文的男人姑娘家才喜欢嘛,不要仗着这副好皮囊耍流氓呀。”
“牡丹,”他压了压眸子,表情变得无奈,嘴角尚含着丝笑,“我从未见你害臊过。”
“……”脸皮变厚了么。
“明年花灯节,我等你。”他又重复了一遍,黑眸里全然埋藏着认真。
明年这个时候,男人又会是什么身份呢?
“好。”
***
回酆都一比,还是人间好,酆都清明节就是最大的节日了,那白纸飘飘,鬼门关大开,通了阎王和无常那边的令牌是可以去一会阳世见见家人的,阴间很多鬼魂非常重视这一天。
一回来撞见的竟是那绿衣长舌女,飘在酆都阴森森大街上,除她之外还有许多女鬼男鬼晃悠出现,飘起来安安静静,怎的都没有一点人间热闹的感觉。
那长舌女一见我连吊到胸口的红舌头都僵直了,赶紧行礼,“参见花儿爷。”
我看看她行头,刚回来的样子,“你去阳世了,又偷跑?”
长舌女一颤赶紧堆笑道:“花儿爷说笑呢,顾大人给了令牌的,咱可是好老百姓。”说着赶紧摸令牌亮出来,我一瞧还真是的,心想难得啊连黑脸冷血的小黑都给她放水来着,活脱脱忘了这女鬼百年前如何兴风作浪一时间令奈何桥行人堵塞。
我走了几步,有意无意随口问了她一句:“你家人都投了好几次胎了,还去看他们,找得到吗?”
长舌女吊着脑袋浮在地面上,惨白的脸对我笑笑,裂开的嘴露出一排雪白尖利的獠牙,可她还是算笑着的,眼角有些弯,似乎是许久许久都未这样笑过了。
“他很好,生在富人家,这一世娶的娘子给他生了龙凤胎,我的儿子也很好,虽然是个樵夫,不过看起来挺开心,马上也准备娶亲了,这样就够了。”
四百年前长舌女生前被抛弃上吊化为怨鬼,我见她如今的样子,可怖狰狞,她去世时应该十分年轻,应该也十分爱美罢。
回房内我拿出了苍音十四岁时送给我的丝绸包袱。
打开丝滑上等的料子,是一袭烟粉色的宽袖复摺纱罗裙,轻薄清雅的质地,裙摆用素色白羽线细细刺绣出了朵朵桃花一团团簇拥成盛放的繁华美丽。
这做工和料子,应是皇宫贡品。
我拿起罗裙,苍音十四岁的生涩而别扭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穿这个,每次来难看死了。
我就是喜欢穿红的怎么着了。
望了一眼铜镜,拿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昭锦公主穿这条裙子一定会很好看的。
正准备收起裙子门叩响了,小黑端着汤药走进来,抬眸一见我这般,身形停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走到桌前搁下了药,又将一包牛皮纸放下,一瞧便知是桃花藕糕。
“他送的?”
“嗯。”
“这么喜欢他?”
我目光落过去,小黑的脸还是面无表情的,继续道:“很久未见你开心了。”
啊啊,我这是开心的么。
“嘿嘿,下回我穿成一二八少女的小样儿去勾魂,办起差事来效率肯定杠杠的。”
他目光又鄙夷了。
“把药喝了。”
“有糖么?”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再次鄙夷。
我把裙子收好,然后坐到桌前,皱着眉把汤药一口气喝下去,咳了两声,赶紧塞了颗枫糖。
小黑给我熬的药,再苦我也得喝下去。
“我下个月去趟阿鼻,好好照顾自己。”
我差点一口呛了出来,抹抹嘴巴,“阿鼻?爹爹派你去的还是地藏王逼你去的?又去那种鬼地方?”
又是十八层阿鼻地狱,难不成又是恶鬼作乱扰乱清静?还是冤鬼成又闹出了冲破封印的案子?
阿鼻那地方业火烧得慌,那般地方人性沦丧,大鬼吃小鬼,吃多了修炼出来了,修炼出来开始作乱,要是震碎了封印一溜烟儿跑到人间那不是天下大乱。
“要不然我陪你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似乎怔了一下,我没管,皱眉道:“你就是个黑无常,黑无常怎么了,黑无常厉害就得去帮阎王清扫门户?我陪你去。”
小黑不动声色把手抽开,声音轻了一点,“不用,你照顾自己便好。”
顿了顿,眯眼又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护你周全都是我的造化。”
我哽住,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第十二章
小黑去了阿鼻大半年未回。
这也正常,曾经一次他进去了七年,一身血回来,什么也没说,只不过连阎王爹爹召见他时,目光和语气都变得恭谦了。
他不在的时候我除了勾魂就是去看苍音,看着他踩着别人的尸骨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位置。
我不知道身为天宫太子的苍音是不是也这样,眼底皆是冷漠寒凉,令人心惊。每每他见着我的时候,再如何眸里也是有轻微笑意的。
下一年清明牡丹节,苍茫天空零落下起了细雨,细雨无声,将整江南个水城笼罩成湿润光滑却朦胧的薄青色。
尽管如此却也阻挡不了当地居民放灯的热情,从下午开始,街景已经布置的满目喧闹,酒楼柱廊间挂着一盏盏描画灯笼,薄薄画纸上盛放的牡丹花儿娇艳地打开花瓣。
雨丝在水面上漾开波纹,模糊了桥上男人倒映着的的英气面容。
男人一身素雅的青灰的衣袍,清明俊秀飘逸出尘,金丝龙纹滚边彰显了价值不菲与其主人的身份。
他独自立在桥上,负手静静望着这片雨里喧闹的景色,望着少女一个个坐在河边打着油纸伞笑闹着折出牡丹灯笼。行人寥寥从他身后走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弓着身子的老人,穿着酒红绸缎的显贵袍子,提着小脚步迈上清思桥,他来到年轻男人身边,恭敬行了礼,将手中玄色伞撑开打在男人头顶。
“陛下,这儿湿凉,保重龙体。”老人说话细细的,如同他的身子一般。
男人未答,依旧一动不动,望着放花灯的河岸。
直到傍晚时雨更小了些,有的没的,岸边人渐渐多了,天暗了一盏盏灯火亮起。
男人微微侧过头。
“李公公,把伞收了罢。”
“喳。”
“你先回去。”
“陛下,这……”
“无碍。”
老人领命,颤颤巍巍退了,却只是候到桥下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桃花树下拢袖等着,除了他,尚有三名身姿挺拔的便衣将士守着,手指搭在剑鞘上,目光一瞬不瞬锁着桥上男子以护周全。
我坐在树上,雨丝穿过我透明的身体,夜里微微绽放的桃花喷吐芳香。
牡丹花灯节。
那一笼笼灯火如同牡丹那重叠花瓣下嫩黄的花蕊,漂浮在寂静流淌的弯弯河流间,夜里雨停,清润闲适的苍墨天空挂着纯白圆月,少女笑闹声以及店铺摊贩的叫卖声一并温暖起来。
料峭春夜里,亭台,楼宇,河流,灯火,人流,黑夜,月光。
他立于石拱桥上望着远远这片景色,身后是银辉寂凉,他望着夜色,我望着他,在这片喧嚣的城镇中的一片苍灰剪影。
小城渐渐随着夜色沉郁安静,花灯漂向远方,这般眺望只剩视线尽头那一抹攒动光晕。
要是我不来呢?
等你。
我一直不来你一直等我?
是。
他在桥上等了一宿,我坐在树上,注视他的肩直到整个小城沉入安眠。
我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因为那不可以,命格上书下这次他与昭锦公主此生相遇,就在这里,就在这日。
清晨天空泛起鱼肚白时,男人肩头有了水汽的潮湿,小城仍是空旷的,他垂下眸,约莫过了半晌,轻微一挥袖,转身走下桥。
他要离开了。
我看他微光中藏于黑发下的半片苍白脖颈,他身子本不好,这般一夜必定是冷的。自己望望天色,手指蜷缩起来,轻轻施力从树上慢慢落地,烟粉衣裙从桃花枝桠下流泻而出缥缈似烟。
七百年前他也是喜我穿粉色的衣服,我觉得羞,粉色衣裳是小姑娘穿的,他点点我的鼻子,笑道:“牡丹不就是小姑娘么,牡丹一直都是我的小姑娘。”
我穿成了他最喜爱的样子,七百年前他最宠我的样子,一头青丝披下,手腕玉镯轻响,点了薄薄的妆从后面走向他,女儿家最羞怯欢喜的妆扮,那明明是给自己如意郎君看的。没有易容,每走一步,心都在跳。
“这位公子?”
他刚走下桥,听到了少女疑惑清脆的声音。
我见得清他身子微微一颤。
男子抬起眸,面前的少女一身烟粉的衣裙,雪白的瓜子脸,两颊是少女柔媚娇嫩的红,她歪歪头,眨眨灵动明亮的美眸。
她身后尚有一名鹅黄衣衫的小丫鬟,见着他,脸微微一红,又掩袖细细笑了。
“公子起得这么早,是来买七里铺的桃花糕的吗?这个点儿开门的只有这家了呀。”
少女发髻桃花,笑起来却是胜过花儿千万分的娇艳,也许是稀少与陌生男子讲话,也许是这位公子太过气质卓越,她的面色晕着暖暖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