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咦,兄吃呀,兄怎么不饮酒?”方以智从狼藉的杯盘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
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脸孑L也因为喝酒喝得太急而越来越红,“来,干一杯。哈哈哈哈!”他举起酒杯,快活地说。
冒襄勉强一笑,摇摇手:“兄知道弟是不能饮的。”停了停,又瞅住对方,“京师的情形嗯,怎么样?”
方以智已经用筷子又夹起一大块酱肉,正打算送进嘴巴里,听了这句询问,像给刺了一下,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他瞅了瞅停在嘴边的酱肉,似乎在考虑是否继续往里送,最后,还是慢慢地把它放回碗里。他撂下筷子,拿起酒杯,机械地举到唇边,但是也没有喝。在这当儿,他的表情变得迟钝起来,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前面某个无形的东西,半晌,才牵动嘴角,做出一个痛苦的冷笑,说:“还能怎么样?完了,全玩完了!”
“可是……”
“一言难尽!况且,弟自三月二十三于东华门哭祭先帝之后,即被流贼逮系,陷于狱中十有九日,外间情状,所知亦不多。”
“那——先帝已经安葬入土了么?”
方以智点点头:“弟于狱中闻知,先帝及母后的灵柩是四月初三发引,送出德胜门外的。初四日即于西山皇陵下葬。只是抬柩者仅有二三十人。除贼兵数骑护送外,并无护灵官。文武百官,亦只准出拜,不令服丧。亦可谓极尽凄凉之况了!”
听说堂堂一代之君、大明王朝至高无上的象征、自己矢志效忠的圣明天子,竟受到卑贱的流贼如此凌辱和糟践,冒襄的心像受到猛烈的鞭笞似的,顿时剧痛起来。
他圆睁着眼睛,又急又气地质问:
“为何不服丧?百官为何不敢服丧?流贼不准,不准就可以不服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不能杀身以殉,莫非连起码一点臣节也都不要了吗!”
这一指责,大有把方以智包括进去之嫌,因此后者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低着头说:“百官也未可一概深责,其实流贼准许出拜者,只是那等变节降贼之辈而已。
多数人其时都被拘押在贼营中,拷掠追饷呢!”
“追饷?什么追饷?”
“无非是勒逼钱财罢了。贼自二十二日起,即满城搜捕士大夫,拘往营中,各令献金助饷。限内阁大臣各纳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及吏部郎官三万至五万,翰林一万,部曹小官亦各数千不等。至若勋臣贵戚,则无定数,务必穷其家财而后已……”“啊,若然缴纳不出呢?”
“缴纳不出?”方以智惨苦地一笑,“贼为索饷,已预造夹棍无数。棍上俱有棱角,以铁钉相连。有支吾不应者,即刻施刑。凡被夹过,十之八九都胫折骨碎而死,即使侥幸不死,亦成一废人矣!
其时上自贼之权将军刘宗敏,下至营弁狱卒,均可用刑。十余日间,咆哮惨号之声响彻街衢。据说受刑最重者,除英国公被夹死、周皇亲重伤之外,大臣如王都、李遇知、王正志,词臣则杨昌祚、林增志、卫胤文等,竞有被夹至三夹、四夹者,俱非死即残。弟因位卑官微,幸未被夹,但亦备受拷掠,其中苦况——“说到这里,他仿佛打了个寒噤,一下子咬紧了牙齿,不再往下说,却举起杯中的残酒,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这一次,冒襄没有追问。由于朋友所披露的景况,是如此的阴惨可怖,而作为一名亡国之臣的屈辱遭遇,又是如此的超乎他的想象,冒襄的心也微微发起抖来。
事实上,方以智所描述的北京的昨天,很可能就是南京的明天——要是江北守不住的话。那么,江南能够守得住吗?淮南能够守得住吗?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对这个问题还来不及仔细考虑的话,那么,此刻它却变得像一团迷雾似的,在他心中扩散开来。“啊,如果江南守不住,我这么匆匆赶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然,大丈夫以身许国,一死本不足惜,可是家里怎么办?父母都年迈了,妻儿又弱小,偏偏再没有别的兄弟可以代我承担照料他们的责任……”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像一只无情的利爪,把冒襄的喉头扼住了。他试图挣扎,却被扼得更紧。现在,他觉得,那只无情的利爪,正在使劲地把他往回扯,要把他重新拖回到两年前的那种被世人指责、讥笑的境地中去,而且,此后恐怕再也没有振作洗雪的机会……“哎,算了,不再说了!”大约看见朋友发呆的样子,方以智嘴巴里吐出熏人的酒气,挥一挥手说。
“可是,”冒襄突然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朋友,“这都是你们自招的!
要不是你们这些京官老爷,一味贪恋禄位,邀宠自固,不能为社稷之安谋一长策,国家又何至于此?京师又何至于亡?
你们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地步?我们又何至于——“他本来还要狠狠地发泄下去,可是,当目光接触到方以智那张在这一刻里变得异样衰老的脸、那一部多时未经修剪的乱篷蓬的胡子,以及那一双呆滞失神的眼睛时,他就不由得噎住了;随后,心有不甘地哼了一声,懊丧地低下头去。
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就连从船舷旁不断流过的河水,这会儿似乎也消失了汩汩的声响,只有那些还残留着剩酒剩菜的壶、盘、碗、盏,一动不动地在矮桌上发出冷冷的微光。几只觅食的苍蝇,嗡嗡嘤嘤地互相招呼着,忽而停下来,匆匆地舔取一点油腻,忽而又警觉地飞了开去,好歹给这沉滞僵冷的氛围增添了一点小小的生气。
“那么,兄下一步如何打算?”终于,冒襄皱着眉毛,低声问。
“上留都去,请求戴罪立功!”方以智毫不迟疑地回答,没有动弹身子。
“留都——哼,留都能守得住么!”
“守得住也罢,守不住也罢,都得守!”
“……”
“那么,兄有何打算?”方以智反问。这一次,他抬起了眼睛。
“弟么?弟——哼,自然也要上留都!”
“哦,既然如此,何不结伴同行?”
冒襄心动了一下,随却苦笑着摇摇头。看见朋友现出疑惑的样子,他便自嘲地说:“弟哪里比得了兄——兄无一丝羁绊,而弟背上还驮着一家子人呢!不过,兄先去一步也好,若见着定生、朝宗他们,就告知一声,说弟这半个月都在举家逃难,这会儿回如皋去了。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必定赶到!”
停了停,他又捏紧拳头,发誓似地重复说:“弟一定要去留都!”
四
明朝建国初年所修筑的宫城,位于南京城东部的正阳门内。
那是由南北长五里、东西宽四里的高墙围绕起来的一爿有着黄色琉璃瓦屋顶的建筑群。宫城之内,以承天门为界,门以北是紫禁城。穿过端门、午门走进去,迎面依次矗立着“奉天”、“谨身”、“华盖,,三座大殿。东西两侧还分别建有”文华殿“和”武英殿“,以及”文楼“和”武楼“。这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觐和举行大典的地方。
“三大殿‘’以北,一直到后宰门,属于”后廷“范围。那里面另有许多名称各异的宫殿,还有一座御花园。皇帝的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那里。
除了紫禁城这一部分之外,在宫城的南面,一条宽广的御道从承天门外的五龙桥,笔直向着宫城的正门——洪武门伸展开去。
御道的东侧,分布着除刑部之外的吏、户、礼、兵、工等五部和宗人府,还有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等;御道西面则是最高的军事机构——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通政使司、太常寺等衙门的所在地。
这偌大一座宫城,作为至高无上的权威象征,在太祖皇帝定都于南京的当年,自然是庄严神圣,壮丽非凡的。然而,自从成祖皇帝迁都北京之后,经历了二百多年的闲置岁月,到如今,它早已萧条破败,完全不复昔年的气象了。由于极少有接待皇帝巡幸的机会,紫禁城里的宫殿大多荒废失修;就连那些一直有官员派驻的衙门,也是除了几个部的门堂还算整齐外,大多一任墙垣倾圮,无人过问;至于管理皇族事务的宗人府,自从由吏部接管了它的职权之后,更是倒塌到只剩下几根门柱了。
到了崇祯十七年的四月底,却忽然有了改变——一场全面的大清扫和一项初步的整修计划,在宫城里紧急地施行起来。接连几天。一队又一队的骡马大车从四面八方调集到这里,把满载的砖瓦木石运进宫里去,又把堆积如山的各种垃圾拖了出来。宫城的几个侧门,终日进出着成群结队的太监、军士和工匠。他们各自在领班的驱使下,汗流浃背地忙碌着,显出疲于奔命的样子,使古旧而沉寂的城区,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慌乱……由于史可法等东林派大臣的妥协退让,拥立新君的大事就这样达成了最后的决议:四月二十九日,礼部司务官带着南京百官联合签署的公启,受命前往仪征去迎请福王。
第二天,南京守备徐弘基以世袭魏国公的身份,率领勋臣们专程赶到江北的浦口去接驾,并把福王护送到燕子矶码头。
三十日,得到消息的南京诸大臣全体出动,前往燕子矶去晋见新主子,再一次表达了同心翊戴的诚意。经商定,福王准于翌日——也就是五月初一摆驾进城。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不过,鉴于眼下正处于国变的非常时期,为着防备不测,这些行动事前都没有向外公布。直到五月初一这一天,才由兵马司派出兵校,在福王进城所行经的路线上加强戒备,同时指示沿途的里长,让临街的店铺和住户在门前摆出香案,以备到时顶礼拜迎。
将近巳时,一切布置就绪。福王自三山门登岸后,要先到孝陵去拜谒行礼,暂时还不进城。所以坐镇在朝阳门的巡城御史郭维经,也尚未下令净街。那些挑担的、乘轿的、走路的人依旧来来往往。虽然直到此时,他们还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自从北京的噩耗传来后,就一直处于恐慌的等待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