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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得知李十娘回来的一刻起,方以智就在暗中考虑,该怎样应付这种意料之中的为难场面。以自己昔日的高贵身份,主人这样安排是很自然的,而且换了等闲的俗客,还未必能受到这种接待。
但如今的方以智却远远不能同过去相比。作为一个彻底破产的逃亡者,他甚至已经支付不起一席的酒资。眼下他身上的衣着还算光鲜,箱笼中也还藏着七八十两银子,但那全是得自冒襄的馈赠,今后一段日子的生活开销,说不定就得靠着它。
在这样的景况下,要像过去那样一掷千金地逞豪斗奢,方以智可是再也无此气概与胆魄。但是,公开地、坦然地承认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似乎又是困难的、痛苦的,特别是在这种女人面前!因此,他暗中打定主意,要把一切有可能被对方借以勒索的安排,设法坚决地、但又不失面子地推托掉。凭着多年来对风月场中各种门道的谙熟,方以智自信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所以,一听鸨母说要设宴,他就立即点着头:“应该,应该!下官与二位小娘子一别二载,今日幸得相逢,正须把酒共话,一申渴怀!”
说完,又皱起眉毛,装出为难的样子:“只是下官今日才到留都,尚有许多俗务须得料理,只待会过余相公,便要告辞,如此说来,又未免仓促了些——这么着吧,二位小娘子的盛情,今日下官暂且记着,改日却来恭领,如何?”
“啊哟,这可不成!”鸨母故作惊怪地叫起来,“方老爷是多年相与的贵客,今日走了几千里路回到留都,头一个就来看望十娘。光只这天大的情面,就够十娘受用一辈子!若是连两盏薄酒都不吃,就放了方老爷去,纵然贱妾说使得,别人也说使不得!将来这话传到外头,我婆子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李十娘的鸨母自然并非等闲之辈,这几句话说得既谦恭又漂亮,特别把外头的反应也拉出来给她助阵,倒一下子把方以智给噎住了,张了两次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李媚姐在旁边看见,也乖巧地笑着帮腔:“方老爷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莫非只喝一杯茶,就忍心抛下我们姐妹去了么?”
这一问倒提醒了方以智,他连忙抓住话茬儿说:“正是,下官今日来此,别的都不想,就只想一品寒秀斋的佳茗!至于饮宴——不瞒二位小娘子说,前些日子,下官在丹阳巧遇冒辟疆相公,还有一班熟朋友,天天缠着吃酒,腻得肚子怪不舒坦的,这会儿闻见酒味儿就反胃。下官也不忍心抛下二位小娘子就去,不过还是以品茗为宜,这摆宴就留待他日吧!”
停了停,看见三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他又把手中的茶杯一举,故作豪迈地高声说:“况且,两三个人冷冷清清地喝酒,有什么兴味!二位小娘子如有兴致,改日待下官把陈相公、吴相公等一班朋友全请来,再邀上卞赛赛、李香君、张燕筑、盛仲文她们,就在河房之上,摆上个十席八席。到那时,再喝它个一醉方休,岂不更加痛快?哈哈哈哈!”
他刚才推三阻四地不肯摆席,显然引起了鸨母的怀疑,但接下来这么虚张声势地一咋唬,老鸨那张本来有点阴沉的圆脸,顿时又堆起了笑容。
“既是恁般,”她讨好地说,“那么,贱妾也不敢相强。只是,到那会子,方老爷可别忘了十娘、媚姐才好!”
“哦,不会,笃定不会!”方以智摇着手,爽快而又响亮地说。他本来就是个好奇乐观、爱闹爱玩的人,特别是在这种风月场中,一切都是逢场作戏,所以,他更加丝毫不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相反,还为自己略施小计,就把这个不见银子不开眼的老鸨儿吓了回去,暗暗感到得意。“哼,我方某是何等样人,莫非还能在这种地方翻了船不成!”他自傲地想。正要再咋唬几句,使对方更加深信不疑,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十娘忽然转过脸,对鸨母说:“娘,方老爷不是要寻余相公么,怎么鸨儿去了半天,还不见回来?”
这句话,自然是暗示鸨母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以免妨碍她接待客人。鸨母马上领会了,连忙答应:“那么,我这就瞧瞧去!”
说完,又殷勤地请方以智安坐,然后匆匆离开了堂屋。
“妹妹,”李十娘又望着身边的李媚姐,“余相公待会儿就要到,瞧你脸上这妆,都化开了,快去弄一弄吧,可别让余相公瞧见笑话!”
“噢,是么?”李媚姐微微一怔,似乎想说,刚上的妆,怎么就化了?但眼珠子一转,她有点明白了,便狡黠地一笑,说:“好的,这儿有姐姐陪着方老爷,妹妹也不怕失礼了!”
方以智目送着媚姐的背影,不禁有点纳闷,在姐儿陪客的当儿,鸨母应当离开,是很自然的事,可怎么连这一位也给支走了?
“嗯,莫非因为我不肯摆宴,便故意降格以待不成?”他不悦地想。
望着已经坐到凳子上的李十娘,眼神也随之冷了下来。十娘似乎猜到他的心思,连忙解释说:“哦,她不过进去片刻,马上就出来的,还请方老爷海涵!”
“唔,有小娘子相陪,下官于愿已足,媚姐既然有事,倒也不必催她!”方以智故示大量。
“只是,奴家却有一事相求,望方老爷应允。”
“噢,不知小娘子有何见教?”发现对方神色异常,方以智不由得再度警惕起来。
李十娘先不回答,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包成小包的汗巾,搁在并拢的膝盖上,解开结子,从里面拿出一朵珠花来。
“这个,不知方老爷可还认得?”她问,递了过来。
方以智望了她一眼,迟迟疑疑地接住,举在眼前端详了一下。
他发现,这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丝织就的带叶花托上,缀着五颗晶莹夺目的珍珠。当中一颗足有半粒花生米大,其余四颗的大小,也与黄豆不相上下。论价值估计足可抵五六十两银子。
“嗯,这是——”虽然觉得有点眼熟,但方以智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抬起头,疑惑地瞅着对方。
“这是方老爷的东西呀!方老爷难道认不得了?”李十娘提醒说。
“啊,我的东西?”
“是的,是的,方老爷怎么忘了?五年前那一次,姜相公正住在这里,方老爷同孙相公忽然在夜里进来……”李十娘急切地说,椭圆形的粉脸随即涨得通红。
方以智眨眨眼睛,终于想起来了:当时,莱婺人姜垓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斋整整一个月不出来。他同妹夫孙临想同姜垓开个玩笑,在半夜里翻墙进了李十娘家,装作江湖大盗的模样,手执钢刀,直奔卧房,一路喊杀连天,把姜垓吓得从被窝里滚了出来,跪在地上哀求饶命,还直叫“莫伤十娘!”后来,玩笑开够了,他们才哈哈大笑,露出真面目,于是当即摆酒畅饮,大醉而散,也就是在那一夜的酒席之上,他把这朵珠花送给了李十娘,说是给她压惊……“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拿出来给我看什么?”由于愈是回忆起昔日的豪奢放纵,就愈加想到今日处境的可悲,方以智的脸色再度阴沉下来。
“奴想,奴想把它奉还老爷。”
“什么?”
“奴想老爷也许、也许会有用处。”
李十娘说话时声音很轻,而且显得畏畏缩缩。方以智却像猛然挨了一巴掌似的,血液一下子涌上脸孔,眼睛也因勃然大怒而睁圆了。他捏紧了手中的珠花,打算朝李十娘的脸上直掼过去。不过,当接触到对方那楚楚可怜的、充满祈求意味的目光时,他就临时改变了主意,哈哈大笑,说:“怎么,你以为下官适才不肯设席,当真是开销不起?告诉你,下官没有那么穷,下官有的是银子!下官……”“方老爷,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李十娘激动地阻止说,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晶莹的泪水,“奴虽是烟花陋质,不谙世事,可也知道老爷这次天幸脱身回来,是何等不容易!必定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虽然老爷不说,可老爷的脸相模样,奴都瞧在眼里,痛在心上……这朵珠花,原是老爷赐给奴的。奴也知道,老爷决不肯再收回去,那么,只求老爷权且拿着,待会儿当着妈妈的面,再赐给奴一次——哦,说不定媚姐就要出来了,奴也不再说了,就当奴求老爷一次,请老爷千万应允!”
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跪了下去。
在李十娘说话的初始,方以智还紧绷着脸,因为感受到了侮辱而怒火中烧,但渐渐他的火气低了下去。相反,这个风尘女子所表现出来的真情实意,却使他愈来愈诧异和惭愧。待到李十娘把话说完,他也禁不住心头发热,双眼微潮,赶紧跨前一步,把对方轻轻扶起来,低声说:“好,下官应允就是。这地下潮着呢,快点起来吧!”
待到把李十娘安顿到凳子上之后,他又用一种深挚的、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并且有心说上几句体己的话。然而,就在这时,隔着门外的雨幕,已经传来了余怀兴冲冲的呼唤:“密之,密之!你在哪儿?”
于是,方以智只好暂时放开李十娘,把那朵珠花匆匆包好,塞进怀里,然后定一定神,转过身去……第五章一黄宗羲和顾杲一筹莫展地对坐在西厢的起居室里,一边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一边各自默默地想心事——黄宗羲照例皱着眉毛,紧抿着微微向前突出的嘴唇,瘦小的脸上现出聚精会神的模样;而坐在他对面的顾呆,则显得愈来愈烦躁不安。他把长鼻子转过来,转过去,时不时吁出一声发自心底的闷气。
两位朋友之所以落得这副模样,是由于五天前,在正阳门外的畅好居酒楼上,他们没有按照周镳的吩咐,公开地抵制陈贞慧那一套主张,相反,回来之后,还认为事情似乎不需要闹到那一步,建议周镳直接找陈贞慧面谈,以便消除彼此的歧见。
结果,老头儿一听就大为恼火,声色俱厉地表示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然后一拂袖